楊毓並不是捨不得萬貫家財,這是她的家啊!
有她的父親,母親,小弟,一起哭過笑過,吵過鬧過,一起度過數十年的家。這裡的一草一木,這裡的一磚一瓦,這裡的每個角落都溢滿了回憶,代表着她的依靠,她的外殼。
從此以後,她不能再哭,因爲已經沒有人能夠撫慰她。
從此以後,她要堅韌無比,因爲她還有人要保護。
楊毓放下手中的鎏金碗,起身,微笑的對楊秀道:“阿秀,阿姐覺得有些悶,你好生休息,阿姐出去逛逛。”
楊秀知曉楊毓心中的悲哀,乖巧的點頭。
楊毓又是溫暖的笑笑,燭光中,玉臉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沒有絲毫的瑕疵,只眉心那一點殷紅的硃砂痣,連耳垂都圓潤可愛,眼中再沒有白日裡的鋒芒,變得和暖,也包裹着許多說不出的悲哀。徐步出門,楊毓閉着雙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又是流光溢彩的美麗:“靜墨,給我一壺翠濤,我要在梧桐苑的小亭獨酌。”
祺硯想要制止,剛要說話,靜墨扯住了她的衣袖,祺硯回頭,正看見靜墨擰着眉緩緩的搖頭。
靜墨應聲答道:“祺硯先陪着女郎慢慢的去梧桐苑,奴婢先去叫人準備。”
楊毓頷首同意,緩緩的向梧桐苑走去,靜墨垂着頭,轉身招呼幾個小婢。
初秋,楊家花園中的各色菊花開的正好,因着母親愛菊成癡,父親一擲千金爲母親購得滿園形態各異,姿容萬千的菊花。
白天風雨肆虐過的天空,顯得清明澄澈,一輪明月散發出淡淡的銀色的光輝,映照着滿園的菊花,美的不可方物。
楊毓徐步行於其間,心間隱隱作痛,手指不自覺的拂過一株開的清朗的白鷗逐波,柔弱的不堪秋風的花瓣上散發着潔白的光芒,楊毓突然想起母親在世時常說,“白鷗逐波,最是醉人心扉,只一朵便足以言明秋色了”。
楊毓微笑着對身後的祺硯吩咐道:“這株白鷗逐波不能賣的,待會把它搬去我的臥房,我要帶它一起走。”
祺硯笑意盈盈的道:“主母最愛這白鷗逐波了,女郎原先不是喜牡丹花兒嗎?怎麼想起它了?”
楊毓微笑,映着月輝的側臉也覆着淡淡的光:“都言牡丹真國色,誰知秋菊傲骨香?”
祺硯聽不大懂,卻覺得女郎的話都是對的,秋菊最美了。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小腦袋不自覺的點頭。
二人轉過兩個門庭,繞過從蒼山引來的活水湖,來到了梧桐苑,一個琉璃頂白玉柱的精美涼亭,四周輕紗帷帳,楊毓提步進亭,腳下的木屐敲打着白玉地面,咔噠,咔噠的聲音極爲悅耳,亭中早有生好的暖爐,燒着一簍十片金葉子的銀屑炭,暖烘烘的,又沒有煙塵,隔着輕紗隱約看得到梧桐苑裡的景緻。
楊毓自斟自飲,靜墨祺硯侍候在側。
:“女郎,翠濤性烈,莫要貪杯傷身啊。”靜墨輕聲提醒道。
楊毓三杯下腹,已有些醉意,眼波如煙,蒙着霧氣般,美目流轉,映着眼下的美人痣,風情萬千,玉指捏着小巧的暖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烈酒滾過咽喉,使人臉頰升起一絲暖意,桓七郎不可一世的眼神,卻在楊毓眼前一閃而過,她恨恨的啐了一口,咬牙道:“這病瘦郎君,專揭人之短,太也可恨!”說着努力的搖搖頭,先把這將自己比作妖姬、妓女的可恨之人忘掉。
祺硯靜墨二人相視一笑,罷了,罷了,畢竟郎主剛剛故去,女郎再沉穩經事,也才十四歲啊!二人靜候再旁,不再多言。
:“靜墨,祺硯,將我的七絃琴和寶劍取來,我要彈琴、舞劍。”楊毓髮髻有些鬆散,索性直接扯掉頭上的髮飾,烏髮如墨垂在胸前,顯得少了幾分妖媚,多了幾分清明。
:“是。”二人俯身行禮,退去。
微醺的酡紅映襯着楊毓的臉頰,一個黑影閃過牆頭,赫然矗立在苑中金黃的梧桐樹上,楊毓雖有些醉酒,卻靈敏的感覺到了來自樹梢的視線。登時眼光一黯,心中百轉千回。
是誰的人?
楊公?
盧公?
亦或,盜賊?
楊毓後背有些細細的汗,晚風一吹,遍體生寒。暗自將剛剛扯掉的髮簪,握於掌心,藏在寬大的袖口中。
:“楊氏阿毓?”語調清空高遠,聲音如同玉打冰鑿般,讓人不禁爲之一顫,樹梢上的黑影眼神淡漠,聲音如同月影華晨般清冷優雅。
楊毓理理髮絲,肥庾的小足踏着高齒木屐,咔噠,咔噠的來到樹下,行雲流水,舉止優雅,沒有絲毫遲疑,對樹上人盈盈一拜:“不知君子是哪家郎君,怎會在此時路過楊家庭院?”
禮貌而疏遠。
樹上人勾起脣角,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腳下毫不遲疑的自樹梢翩然而下。
淡雅如霧的月光籠罩着枝繁葉茂的梧桐樹,金黃的葉片上斑駁的駁落着月光的華彩,只見一個宛若驚鴻的少年筆直的站在樹下,一襲華研的月色長衫,一條遠山色絲帶鬆鬆的束着烏黑的秀髮,只那樣站着,就如同畫中仙,讓人不敢細看。
楊毓被這樣光彩灼人的少年灼傷了眼眸一般,只看了一眼,條件反射似的將衣袖掩住半邊眼睛。
少年向前踱了兩步,聲音清冷,又帶着玩味,脣角一揚:“楊氏阿毓,爲何不看我?”
楊毓衣袖掩面,聲音如碎玉般清靈,帶着些怯怯的意味:“唯恐這一對俗眼,濁了郎君仙人之姿。”這話說的風雅極了,讓少年有些詫異。
傳說中楊將軍的女兒鮮衣怒馬,豔麗張揚,甚是不羈,也被外人傳爲驕縱任性,今日一見竟是如此風雅的女子,如何讓人不意外?
少年更覺得好笑,聲音卻陡然變得冷峻,周身的氣息也凌厲幾分:“擡起頭來。”
楊毓感覺到了對方刻意釋放出了威壓,手微微一抖,遮着面容的衣袖卻沒有拿下來。
:“放下衣袖。”少年的聲音變得綿軟了幾分,帶着一絲的誘惑,讓人沒有絲毫抗拒的能力。
晚風清冷,拂過楊毓的每個毛孔,讓她不自覺的打了個顫,緩緩的,緩緩的,素色衣袖放棄了替主人遮掩眼眸。
梧桐樹下長身而立的少年,生生的撞進了楊毓的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