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胡人將領,循着琴聲,走出城門外。
只見一白衣女郎,她生的一雙熠熠生輝的美眸,只是那雙眸中,隱含着屢屢哀愁。她眉心一點嫣紅的硃砂痣,鼻尖挺翹,紅脣微張,擡手落腕之間肌膚瑩白柔膩。
張揚與寧靜,灑脫與狷狂,分明是瑰姿豔逸,卻氣度清冷絕塵。
一衆胡人愣在當場。
這女郎是誰?
怎麼會一個人在被攻破的邛城城外奏琴?
楊毓張開雙脣,舒展歌喉,用她特有的清亮兒略帶沙啞的聲音,緩緩的吟唱着:“阿幹西,我心悲,阿幹欲歸馬不歸。爲我謂馬何太苦?我阿幹爲阿於西。阿幹身苦寒,辭我土棘住白蘭。我見落日不見阿幹,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幹。”
這是一曲鮮卑民歌,“阿幹”鮮卑語中兄長的意思,征戰中原的胡人,難道就都沒有心嗎?就沒有至親至愛的親人?
不。
人生於世,都有珍惜珍貴之人,這一曲,將胡人忘卻的親情與鄉情挖了出來。
胡人正面面相覷之時,羽弗慕自衆人身後,晃着微醺的身體,走了過來。
琴聲戛然而止,楊毓慢條斯理的起身,衝着羽弗慕盈盈一拜,笑着道:“郎君可還記得阿毓?”
羽弗慕驚詫了一瞬間,眉毛略微一挑,那雙毒蛇似的雙眸充滿了傲慢,他略一勾脣,笑着道:“我的極樂鳥,飛回來了。”
楊毓笑着道:“郎君又想捉了阿毓?”
:“是。”羽弗慕少有的坦白。
楊毓略微偏偏頭,笑着肆意:“我是來邛城悼念故友的,郎君若是想捉阿毓,只能得到一具屍體。”
羽弗慕看着楊毓腰間的短劍,不屑的笑了:“你要自刎?”
楊毓搖搖頭:“我不想死。”
羽弗慕雙眸一眯,笑着道:“你曾傷了孤王的臉,還這般送上門來,豈非尋死?”他邁着步子,向楊毓走來。
楊毓挺直着腰背,笑的愈美豔。
這一笑,羽弗慕先是被這絕世的美貌一震,怔了一怔,接着,滿腹狐疑衝上心頭,腳下的步子,不知不覺之間停了下來。
:“你到底意欲何爲?”
楊毓偏着頭,笑容與尋常人家的少女一樣,充滿了天真:“悼念亡人,請容阿毓一曲。”
羽弗慕自傲慣了,他相信,眼前這個愚蠢的小姑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揚脣而笑:“酒來!”接着,一撩衣袍,坐了下來。
楊毓微微點點頭,席地而坐。
指尖撩撥琴絃,是胡人熟悉的民歌。
胡人士兵們好奇着,卻沉醉在這聲聲曲調之中。
太久,太久沒有回家了。
家裡的老翁老母可還康健?
弟妹有沒有調皮?
新娶的婦人,是否整日立在帳外,翹以盼?
三年又三年,原先還常數着日子,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
淡忘,絕不是忘記了。只是讓這沒完沒了的軍旅行程,不那麼苦澀。
阿幹西,我心悲,阿幹欲歸馬不歸。爲我謂馬何太苦?我阿幹爲阿於西。阿幹身苦寒,辭我土棘住白蘭。我見落日不見阿幹,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幹。
胡人不自覺的吟唱起來,不是漢語,而是用家鄉之語。
楊毓聽不懂這歌詞,卻能感受到他們的心情。
慢慢地,歌越唱越悲,酒越喝越多。
隱約之間幾個胡人倒下了,人們沒有在意。
逐漸的,更多,更多的胡人倒下。
羽弗慕醉眼朦朧,轉眸看去,只見一片胡人醉臥沙地。
他先是勾脣一笑,接着,不知爲何,突然後背冰涼。
他不可置信的轉眸看向楊毓,想要站起來,卻現頭暈目眩,相較於身後潰不成軍的士兵,渾身動彈不得讓他更加懼怕,這一刻,他渾身冰涼。
楊毓始終含笑,眸光沒有一絲波瀾,身後,樹叢之中。
影影綽綽之間,一衆漢人士兵一如楊毓一般,含着笑意,行路整齊劃一的走了出來。
他們戰甲鋥亮,鐵劍冰涼。
一步、一步、一步。
越來越近,羽弗慕狂叫一聲:“惡婦!你敢害孤!”
楊毓雙手撫在顫動的琴絃上,琴音休止,她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羽弗慕,笑着道:“郎君姿容甚美,就如翱翔於天的雀鳥。”
:“與這一地沙塵甚配。”
:“吩咐工匠,造一頂鐵製鳥籠,將羽弗慕押回金陵。”
身後一衆漢人士兵忍着要笑出聲,紛紛聳着肩膀,垂頭抿脣。
這女郎分明風雅豔麗,說起話來更是句句雅謔,初初聽之並無不妥,細品之下,才覺,這不是如同好色紈絝郎君一般的語氣?
沒人知道,這些話,羽弗慕曾對楊毓說過差不離的,楊毓今日稍作修改,還給了他。
他沒有機會將楊毓真的關進鳥籠,她有。
:“女郎,那些士兵該怎麼辦?”邱永拱着手站在一邊,恭敬的問道。
楊毓看向這座古城,雙眉緊蹙,想起了曲湯。
這個殉城的城主。
:“曲城主與那三百餘士族女郎,還有那些喪生的兵士百姓,他們,太寂寞了。”
楊毓側耳傾聽着。
微風拂過。
楊毓笑道:“聽見了嗎?他們要胡人抵命。”
邱永微微一怔,轉身道:“進城!給我搜遍每一處,繳械投降者不殺,將這些胡人擡進城內,祭城。”又指着羽弗慕道:“將文昌小兒壓回九江,擇日送上金陵!”
楊毓轉身,想要離去。只聽身後的羽弗慕大叫道:“此處不過一支小部而已,折了也就折了。今日你不殺孤,來日,孤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你確信,你還有這機會?”楊毓曉得清豔,一雙妙目流轉,熠熠生輝。
羽弗慕雙眸緊盯着楊毓,牙關緊咬着道:“先下迷藥,再用琴聲將人引出來,最後放火焚城,你這惡婦心腸忒狠!”
楊毓輕輕搖搖頭,好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道:“我想問問郎君,我邛城庶民,都在何處?”
羽弗慕脣舌似打了結一般,說不出口。
楊毓緩緩的道:“少女餐食,老者虐殺,兵士全滅。戰不及庶民,你又何曾留有一絲善心對待他們?”她朗聲道:“今日我殺的,他們都是兵士,他們該有承受這些的覺悟!你們呢!”
你們呢!
你們呢!
楊毓清亮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城門前,她一扭身,踏着婉約風雅的步子,緩緩行去。只是這行去的背影有些顫抖。
眼淚眼看着就要滴落,決不能在敵人面前落淚,她忍着,忍着。
羽弗慕眉頭一挑,狐疑道:“既已下藥,又何必將我引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