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誰醉誰醒

楊毓接着笑道:“越是不恨他,那股鬱郁之情越是濃,盼着與他重見,又盼着這一生再不要相見,我很怕,怕自己恨上他,怕自己再見他,就離不開他。”她神情有些迷離,接着道:“若是有一日,將這愛意磨平了,無愛亦無恨,是否兩人就要重歸陌路?”

阮宗直到此時,才明白楊毓對王靖之的愛意有多深。

一個女子,她的情郎要另娶他人。

她寧願將愛一刀兩斷,兩廂追憶,也不恨那人。

想想自己呢?竟恨了那女郎一生。

阮宗面色深沉,慎重的道:“不會。”接着,又撈了一碗酒,灌了下去。

楊毓輕笑一聲,口中絮絮的吟唱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一曲“摽有梅”,歌聲綿長軟糯,糅合着楊毓獨有的清亮略帶沙啞的聲線,迴盪在四方的庭院中。

一夜已過,清晨的陽光,照射在楊毓眼前,忽然發覺耳邊竊竊私語之音,楊毓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庭院的石板地上。

她微微轉頭,發現阮宗亦醉倒在一邊。

身側的竊竊私語之聲禁住,楊毓微微蹙眉,坐起身來一看,九江王府的下僕有意無意的看着楊毓和阮宗。

楊毓這時若再不明白這些人在想什麼,那就是十足的傻瓜了。

她條然而笑,揚聲道:“阮兄!醒醒!”

阮宗眉心微蹙,張開雙眼,旋即,明白了。

楊毓隨手理理髮絲,揚聲道:“朝霞若舉,致有爽氣。”

阮宗心間一笑,樑上卻沒有絲毫變化,道:“昨夜論道真真爽快,吾要揮毫!”

:“善!”楊毓笑了,這些人全然的通脫,不介意世人眼光,可卻願爲了她的名聲,講出這樣的話來。

:“筆墨何在?”阮宗揚聲道。

這是真的要寫?楊毓有些好奇。

一側的下僕伶俐,原本想要裝作沒看見二人的樣子,這時卻急忙上前來,將筆墨準備好。畢竟,這世上,能親眼得見竹林七賢揮毫潑墨之人,並沒有幾個。

阮宗微微思量一瞬,下筆如飛。

楊毓怔住了。

阮宗落下最後一筆,將毛筆“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一甩袖,轉身離去。

楊毓擡手拿起那一片箋,字跡狂放闊達,倒是合他的個性,細細念下來:清風肅肅,脩夜漫漫。嘯歌傷懷,獨寐寤言。臨觴拊膺,對食忘餐。世無萱草,令我哀嘆。鳴鳥求友,穀風刺愆。重華登庸,帝命凱元。鮑子傾蓋,仲父佐桓。回濱嗟虞,敢不希顏!志存明規,匪慕彈冠。我心伊何?其芳若蘭。

楊毓輕聲一笑,原來,他的歸隱,並非狂放宏達,而是躲避。

心存報國之志,卻對當今朝堂失望,的確可悲。

楊毓忽然想起阮宗的“青白眼”,他任性的將不想看見的人歸到白眼,就如劉倫那雙假醉眼,是否也是一種逃避?

他們是真醉還是假醉?

是否醉了,卻更加清醒?

楊毓深深的嘆了一聲,自己對這些人的瞭解越深,越有種難以言明的感覺,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終於在這一刻,隨這首詠懷詩散去。

酒令人醉,醉酒之人,無論說什麼,都可以被人原諒。

藥令人醒,服藥之人,無論說什麼,都會被人記住。

他們醉着,卻醒着。

她獨醒着,卻醉着。

楊毓握緊手中的箋,回到了客房,點着一把火,將竹箋燒了個乾淨。

淮水河面,涼風習習。

王靖之慵懶的斜臥在軟榻上,骨節均勻的手指,把玩着一把麈塵,那雙手握着玉柄竟似與白玉渾然一體一般,他的脣角鬆着,沒有一絲情緒。

畫舫順流而下,在波瀾無驚的水面徐徐前行。玉卿一身曳地緋霞色雜琚裙,內襯這月色裹胸,同色素帶將腰肢顯得如分花約柳,月色絲線自腰身蜿蜒至裙襬勾勒着一幅瀟湘月夜,如雪的肌膚被這一身豔麗無比的衣裙顯得更加瑩白。

只見她輕輕夠動琴絃,眉目流轉,風流溫婉。

王靖之凝視着玉卿,卻又似乎看着另一個人。

樊明無奈的搖搖頭道:“阿毓一走,郎君日(日)魂不守舍,哪裡還有芝蘭玉樹王靖之的模樣?”他蹙着眉道:“你已不是王靖之。”

王靖之的腰背,挺拔似鬆,分明還是清冷絕塵的氣度,然而,他點頭笑道:“我,已不是王靖之。”

樊明笑着道:“放她走的是你,黯然神傷的還是你,何必。”

王靖之手指微微一頓,撫上右手的指環,目光深邃,看向平靜無波的淮水水面,慢條斯理的道:“離開我,她能安然無恙,如此也好。”

樊明笑道:“你便不怕她恨你?”

王靖之抿脣而笑,緩緩地搖搖頭道:“小姑子不會。”

樊明分明自王靖之眼中看到了悔意,只笑着搖頭道:“郎君心神已亂。”

玉卿一看王靖之的神情,便知曉他並無情致聽琴,當下,停了奏琴,邁着分花約柳的小步走到他身側。

素手執壺,將酒杯斟滿。

王靖之笑着,又飲了一杯。

玉卿擡眼看着王靖之,抿脣而笑道:“大司空今日命玉卿着紅,玉卿穿的,可是沒有琴仙亭公主美?”

:“恩。”

玉卿眉梢一挑,朱脣微微勾起道:“大司空情致不在此,何不歸去?”

她這個神情,與楊毓如出一轍,這口氣,同楊毓說話一模一樣。

王靖之眉心微蹙,沉吟片刻,慢條斯理的道:“善。”

這種用另一個人,代替楊毓的做法讓他突然覺得厭惡。

他揚脣而笑,眸光恢復往日的清亮:“不如歸去!”

樊明詫異一瞬,笑着道:“王靖之歸來矣。”

邛城郊外十里處,胡人軍帳。

文昌帝羽弗慕、三秦王苻洪,二人對坐榻前。

羽弗慕努力讓自己的眸光顯得溫柔,卻還是隱藏不掉,眸底的陰森。

苻洪身長八尺,虎背熊腰,方臉闊鼻,年逾不惑,雖不是戰時,仍身着烏黑髮亮的戰甲,他大掌一拍榻幾,笑道:“時至漢人立秋,北地即將入冬,若此時不乘機劫掠,族人如何過冬?”

羽弗慕微挑眉梢,雙眸射寒光,抿着薄脣道:“三秦王之意,只劫掠,不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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