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眉心微微蹙着,面沉似水,眸光透過簾幕,看着外面的景色。
她經歷過一世的困苦,說看破世事無常有些誇張,卻總比世人要多幾分清明。
她愛時,願與那人同生共死。
她決心了斷,也能放得下。
她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日,也知道,他還是愛慕她的。
然,士族門第,不是一句“愛慕”便能夠迴轉的。人生不是市井傳記,不能事事如意。
她也會痛心疾首的難過,看見那人的目光,依然想要窩在他懷中。
然而,她變了,不是嗎?
爲那人,着一身紅妝。
成爲那人心中的一抹霞光,至此以後,無論他與誰共度一生,那顆心中,總會記得她這麼一個女郎。 шωш★Tтká n★¢ 〇
對,她心狠。
她要他永遠記得她,永遠得不到她,永遠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幸福。
:“不哭了?”劉倫笑意盈盈。
楊毓拭去眼角的淚,笑着道:“風花雪月於阿毓而言,已是經年隔世,參透這個中情由,還哭個屁?”
劉倫笑道:“再飲一杯?”
:“善!”楊毓舉着手中的酒壺與劉倫對碰,晶瑩的酒花灑出少許,少女的笑容有着與世人格格不入的清朗。
窗外,江水聲騰騰響起,馬蹄聲響,由遠至近。
鹿車緩緩停了下來,楊毓一挑簾幕,自鹿車中輕快的跳了下來,轉眸看向身後,王靖之一襲白衣翩飛,面容冰冷一片,他看着她,不,是盯着她。
馬蹄收住,王靖之自馬上跳了下來,幾步走到楊毓面前,他一言不發的盯着楊毓,雙脣緊抿着,似一條線。
楊毓心中有一角,崩塌着。
:“近期胡人肆虐,無論何時,劍不能離身。”
沉默,長久的沉默。
王靖之胸口翻涌,不由的咳了一聲。
楊毓微微一怔,緩緩地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郎君保重。”
王靖之一把將楊毓拉進懷中,緊緊的抱着她,楊毓看不見他的表情,任由他抱着,感受着、貪戀着他身上遠山似的味道,只希望這一刻,能長久的、長久的凝住。
:“聽聞你吐血了,與那幾人在一處,要少飲酒。”他的語氣帶着幾不可聞的哀求,微微頓了頓,接着道:“不要服藥。”
不遠處,又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靜默與祺研下了馬車,看着王靖之懷抱着楊毓,繾綣纏綿。
:“靖之。”這個稱呼一出口,楊毓似咬了自己的舌頭,停住口。
王靖之身子一震,抱得更緊。
楊毓接着道:“若說王司空今日之舉,是王司徒授意。你便肯定,來日他令你迎娶郗氏女,你就能拒絕?”
王靖之胸口一悶,抱着楊毓的手臂,鬆了鬆。
楊毓接着道:“去了一個郗氏女,還有謝氏、桓氏、劉氏。你早知,你無法擺脫家族的束縛。你在等,等我全然愛上你,再也不能從你身邊抽身而去時。”楊毓眼眸泛起一絲酸澀,接着道:“貴妾,已是阿毓最好的結局。我要的,郎君從來都給不起。”
王靖之眉心微蹙着,緩緩的,不捨的放開楊毓,那雙薄脣輕抿着,一如往常的慢條斯理道:“我的阿毓,真是聰慧。”
他的阿毓?
楊毓言笑晏晏,悄無聲息的嘆了一口氣,轉身,沉吟一瞬,聲音輕的如一陣微風:“何必自欺欺人?”
對於王靖之的狠,楊毓真是不敢與之相比。
楊毓擡步朝着靜默和祺硯走去,再無一絲留戀。
:“阿毓!”
王靖之挺拔如鬆的腰背有些頹然,喉間酸澀不已。
他知道,他該甩袖離去的,卻開口道:“若有一日,我能隨心所欲,你還願意嫁我嗎?”
楊毓腳下的步子停頓住,臉上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她嚥了咽喉間的酸意,揚聲道:“心乎愛矣,遐不謂矣。”
她腳下再不停頓,腰線挺直的如鬆如竹,踏着翩若舞步的步子,蹁躚而去。
這一抹緋紅的背影,決絕而去,刻在了王靖之心中。
這句話,在聊城楊毓曾對他說過。
我心中對你有深深的愛意,卻不能說出口。
一切,以這句話作爲開始。
又以這句話作爲結束。
這是個好結局,對麼?
王靖之翻身上馬,駿馬依舊雄赳赳氣昂昂,楊毓側眼看去,馬上玉樹蘭芝之人,恍若失魂落魄。待她想要再看清楚,王靖之雙腿一夾馬腹,胯下駿馬打了個響鼻,驟然飛馳,只能看見那一抹素袍在風中翩飛,越來越遠。
:“女郎何必執着?就算做王司空的貴妾,他也必定會愛重於你啊。”祺研面色焦急。
楊毓收回目光,眸光愈發深沉了,她緩緩地道:“相慕不相守,未必是世間第一難過之事。最可悲的是,自始至終,他竟都在設計我。”
她自嘲的搖搖頭:“貴爲琅琊王氏子,竟費盡心思,這般設計逼迫。”說到此處,楊毓喉間又是哽咽,眼淚眼看着,就那麼如清流一般,潺潺的流了下來。
祺硯恨自己何必說些混賬話,女郎所行,必然是有起因的,她懊惱的蹙着眉,咬着下脣。
靜墨亦是蹙着眉,雙脣緊抿着,下意識的拿出手帕,爲楊毓擦了擦臉,楊毓就任靜墨擦着臉,似孩童一般擤了擤鼻子。
靜墨細心的將楊毓的臉擦乾淨,收回了帕子,撫着楊毓的手道:“女郎這是要去哪?你一個未出嫁的女郎,整日和那幾人在一處,這名聲。。。”
許是方纔哭的太多,楊毓啞着嗓子道:“他們皆是君子,無人會因他們疑心我的清白。更何況,我這點名聲,也不剩下幾分矣。安心回去待嫁,你出嫁前,我一定趕回來送你。”
她看向靜墨道:“表兄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饒是有時候會迂腐一些,心中對你卻是不留餘地的戀慕。照顧好家中,王叟年紀大,常常腰疼,不許他飲酒。白鳶年紀小,多提點些她。”而後又對祺硯道:“你性子歡脫,我不在家,可不要惹事,遇事多與靜墨商量。”
:“是是是,奴知道了!”祺硯笑着接過話。
:“阿毓!舟來矣!”王衝揚聲呼喊一句。
楊毓轉眸看去,七人已經登舟,楊毓笑着道:“我走了,安心。”
小舟推開水面,伴隨着轟轟的江水,漸行漸遠。
楊毓一撩衣袂,坐在舟頭,七絃琴放在膝頭,雙手撫上琴絃。
即將立秋,雖然南方還很悶熱,然而泛舟江上,卻隱有涼意襲來,更何況,這曲離人之殤,縈繞在耳邊。
琴音撩撥着每一個人的心,捶打着每一個人心底最脆弱的情絲,生而爲人,誰不曾少年輕狂,誰不曾錯付真心。
人都在成長,這個過程中,我們磨平了身上的尖銳,學會了退而求其次,學會了明哲保身,學會了用虛假的笑容曲意奉承,學會了用面具與不同的人周旋。
楊毓不願意屈就,不願意用任何一張面具面對愛情。她的選擇,傷人傷己,但她並不後悔。愛是決絕,愛是追求,愛是長天秋水琴簫相合,愛是危急時刻不離不棄。
因爲愛,所以,容不得一絲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