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問出口,楊毓終於轉過眸看向那躬身士人。
只見那人髮絲斑白,一身洗的發白的茶色寬衣大袍,素袍加身,弓腰彎背,卻分明見到那人身上的傲氣。
九江王座下竟還有這般清流人物。
楊毓脣角微揚,輕緩的道:“妾出身弘農楊氏,名阿毓。家翁楊氏道禺已然仙去。”她的語氣和緩,帶着謙卑恭敬,這般謙恭模樣就是方纔對待九江王也半點不見的。
那士人微微一愣,擡起頭看向這本該養在深閨的嬌嬌女。
這一眼,被楊毓的風神晃的一怔。他脣間帶着讚許之意,笑着道:“女郎風姿灑脫,不愧是忠良之後。”
楊毓揚脣而笑,眸光只瞧着他,仿似這廳堂中只有這一人似的,緩緩的道:“鮮卑軍兵力約二三萬,且身染疫症。王氏郎君與邛城城主現下正在城中死守。邛城兵力五千,可守六個時辰。”楊毓眸光瞥向外間幾乎大亮的天色,略一蹙眉道:“現下大抵只剩下兩個時辰。”
那士人微微一愣,轉眸看向高臺上因下身溼濡而不尷不尬的九江王,拱手朗聲道:“王,邱永懇請殿下立即派兵解圍邛城,否則九江城危矣。”
九江王微微蹙眉,不耐煩的擺擺手道:“邱公做主。”他眸光掃過楊毓,盡是不耐煩與厭惡。微微挪動身子,想要起身。
被稱邱公的士人身後,一青年士人上前幾步,諂媚的扶住九江王的身子,九江王卻已被楊毓嚇得腿軟,身子一個傾斜,自高臺的臺階上滾了下來,那想扶九江王的士人身子單薄,被九江王一拽,二人一同滾了下來。
楊毓無聲的搖搖頭,九江王面紅耳赤,更令他難堪的是,下身的腥臊溼濡一片,下裳因翻滾而翻到一側,這下,尿溼的下衣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
邱公微微一愣,對身側的下僕一揮手。下僕紛紛上前將九江王扶了起來。
邱公朗聲而笑。
九江王頓覺面如火燒,冷聲道:“邱公笑甚!”
邱公笑道:“王仁德厚重,地不堪載。”
衆人微微一愣。
九江王停頓一瞬,接着,笑逐顏開道:“唯邱公知我。”
這臉皮,楊毓不禁白眼以對。
周圍的士人見狀紛紛上前,對着九江王諂媚稱讚。
而那邱公,卻悄悄的退出衆人中間,行至門邊,對着楊毓擺擺手示意她過去。
楊毓脣間輕笑,退出那荒唐至極的廳堂。
腳步踏出廳堂,楊毓心間一鬆。她拱手施一男禮,朗聲道:“邱公急智。”她的動作行雲流水,全無半點少女的嬌羞。
邱公搖搖頭道:“亂世求存不易,女郎休要揶揄於我,真真羞煞老夫。”
楊毓連聲道:“邱公能屈能伸,足智多謀,阿毓何以揶揄?”楊毓心中深知,若無邱公方纔解圍之言,真正惹惱九江王,那,後果不堪設想。
邱公眉間的傲氣因楊毓這句肯定而更加凸顯,搖搖頭道:“女郎且隨老夫前去領兵。”
三人轉身離去,身後隱隱傳來諂媚之聲,鬨堂大笑聲。三人皆是不自覺的加快腳步,不欲多聽一句。
邛城,城門外。
芳草萋萋,並無半點風吹草動。
城門口,琴案、薰香、軟榻,二十幾名士人神色淡然跪坐於此。
城門大開着,林立商鋪照常打開門做生意,喧鬧的街市間人聲鼎沸。
慕容瞿帶着三萬鮮卑大軍遠遠的看着這一切。
:“將軍,漢人這是做甚?”參將微微躬着身雙手抱拳,低低的在他身側道。
慕容瞿雙眼眯了一眯,看看城外那數名神色悠朗,他未答參將之問,反而道:“邛城朝來,致有爽氣。”
慕容瞿說,邛城的早上,清爽之氣撲面而來。一語雙關,一指經過夜雨洗禮,清晨的空氣清新。二指那士人們敵軍陣前無半點驚慌,自是清爽。
他眼中的嚮往與羨慕,不言而喻。胡人崇尚漢人文化由來已久,參將聽得此言只覺得風雅無雙。轉眸看向那些士人,心中也是暗暗敬佩,附和道:“仙落凡塵。”
慕容瞿再向遠處眺望,城中練兵之所,戰旗高掛,迎着清風,獵獵抖動。城中百姓喜笑顏開的,唯有那一處練兵所上空,隱隱的有些塵埃,飄散盤旋在上空。
慕容瞿猶豫着,思量着。
輕緩的道:“城中有埋伏。”
參將笑着道:“漢人這般做派分明是想引我等入城啊!”他擡眸細看着城中那一片灰塵在天的位置,以目測之,緩緩道:“估摸着有方圓十里。”他心下一沉,凝眸看向慕容瞿道:“莫不是將軍送來戰書,邛城城主已搬來救兵?”
慕容瞿雙眉微微一蹙道:“方圓十里。”他回眸看看自己的兵士已然有人病發咳嗽,神色懨懨,他心裡有些後悔,若是早些隔離兵士,許還能活幾個的。
慕容瞿眸光微定,心裡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攻城,城中的伏兵不知凡幾,並無必勝把握。他冷聲道:“紮營!”
一聲令下,三萬兵士動作極快的開始安營紮寨,生火煮食。
跪坐在城門口的王靖之在朝陽的照耀下如一座玉人,他的身姿頎長,淡雅如霧,只見他脣角微微一揚,擡手撫上七絃琴。
琴聲自遠處悠悠傳來,慕容瞿微微愣了一愣,他脫下戰甲,席地而坐,目光炯炯的遙望着。
空谷高絕的琴聲漾漾蕩蕩的鑽進人耳中心中,本該一觸即發的戰爭,不知是因那些士人風度太過清高,還是畏懼城內兵伏,竟僵持住了。
城外虎狼之軍虎視眈眈,邛城被緊緊包圍着,出入不得,儼然一座孤城。
楊毓迎風獨立在九江王府門外,對邱永一拱手,笑着道:“阿毓這便離去,邱公保重。”
邱永朗聲笑道:“女郎亦然。”
九江王重新換好衣衫,欲出門遊樂,一頭膘肥體壯、筋骨分明的壯牛立在府門外不遠處等着。
九江王手撫美婢,踏上牛背,坐於牛背上架起的小屋中,閒適、得意。
楊毓微微思索一瞬,走近邱永一步,低低的道:“阿毓實在不明,以邱公才能風神才學,何不尋一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