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衚衕,並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樣雞飛狗跳牆。
外院除了大門口當值的男僕全都不見了蹤影,內院當值的丫鬟婆子個人都躲在牆角,而內院的書房裡,程許和袁氏對峙而立,一個滿臉冷漠,一個目露寒光,如烏雲蓋頂,氣氛非常的壓抑。
院子外面有風吹過,門口種着的白玉蘭籟籟作響,花晶瑩剔透的花隨風搖擺,春意盎然。
袁氏“啪”地一下丟了手中的戒尺,淚珠滾滾落下:“我這是做得什麼孽啊!十懷懷胎把你生了下來,辛辛苦苦地把你養育成人,好不容易案首、解元的一路讀收來,臨到了最要緊的一步,你卻給我考了個進士回來。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可你是兒子,我能有什麼辦法。好,我忍了。你不尋思着給我好好地在家裡看書,考個庶吉士回來,竟然跟我說不參加庶吉士的選拔?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程家對你的栽培?對得起你祖母對你的寄望?對得起你父親對你的期盼嗎?我就是養個貓啊、狗啊的我不舒服的時候還知道在我牀頭叫幾聲呢?你呢?這麼多年了,您除了和我打鬥,你除了氣,你還做了些什麼?早知道這樣,我去求什麼醫,問什麼藥啊?我還不如一開始就把你掐死算了!也免得到了今天讓我丟人現眼,沒臉出門!”
程許什麼也沒有,慢慢地跪在了袁氏的跟前,低聲道:“娘,是我對不起您,讓您臉上無光了。您就當沒有生過我這個兒子好了!我已經去過吏部王侍郎那裡了,他答應等庶吉士考完了就幫我謀個外放的差事……”
“你給我閉嘴!”袁氏四處張望。撿起了那把戒尺,可到底還是想讓程許回心轉意,沒有像剛纔那樣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通打,“你這是要逼死我嗎?”
程許卻像沒有看見似的,垂着眼瞼,自顧自地道着:“娘現在身體還好,父親也正是仕途得意之時。正好二姐這幾年要在京城陪着二姐夫讀書。我外放之後,娘和爹爹身邊有人照顧,等過幾年。我年紀大了,您和父親也老了,我再接了二老去和我團聚,給您盡孝……”
袁氏跳了起來。
硬得不行。軟得也不行!
他到底要幹什麼?
“你這不孝子!你要是不去考庶吉士,我就去告你仵逆!”袁氏氣急敗壞地道。有些口不擇言起來。
程許聽着眼底閃過些許的悲涼,低聲道:“娘,您總是這樣。從小到大,我只要不聽您的。您要麼就威脅我說要去告訴父親,讓父親來教訓我;要麼就哄着我給買我想要的筆墨紙硯,甚至風箏雙陸。您難道就沒有想過好好地聽我說說我想幹什麼?或是不要威脅或是哄騙我。好好地和我說說話嗎?”
袁氏驚愕地望着程許。
程許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道:“您要我讀書的時候是這樣。要我考案首、考解元的時候是這樣,就是娶妻的時候……也這樣……您是我的母親,哪有兒子不聽母親話的?您就不能好好地和我說說話,不要總是喊打喊殺的嗎?”
袁氏震驚地望着程許,好像第一次看見他似的,喃喃地道:“你這是在怪我!你沒有考上狀元,你這是在怪我……”
“娘!”程許很是無奈,道,“我沒有怪您!考不上狀元,那是我不好,與您有何關係?我怎麼會怪您?我只是不想您總是拿這拿那當藉口,說到底不過是想讓我三元及第給您爭光,這也沒什麼,兒子能給母親爭光,也是件體面的事……”
袁氏根本聽不進去,嚷道:“你要是沒有怪我,爲什麼不去考庶吉士?”說到這裡,她拉住了程許的手,低聲下氣地道:“嘉喜,您就聽娘這一回好不好?只要你考上了庶吉士,娘再也不管你的事了,好不好?娘說到做到……”
程許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答應了這一回,還有下一回。
每次都這麼說。
實際上只他沒能達成母親的意願,他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只是這一次,母親對他動了手。
是不是因爲知道言語已經對他沒有了作用。
是不是就像四叔父說的那樣,考中了進士,可以做的事很多。
他不想再呆在京城了。
不時地看到周少瑾那洋溢着幸福的明亮笑臉。
和他在一起時的那種小心翼翼、警惕防備如同兩個人。
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讓他覺得京城空氣都是壓抑的。
他想離開這樣,再也不去想那些愛恨情仇。
像個男子一樣,做一方的父母官,爲一方的百姓謀福祉。
也許,他就能慢慢地把心裡中的痛苦都宣泄出去。
他也就原平靜下來了。
“娘!”程許阻止道,“您別說了。我主意已定。不參加庶吉士的選拔,外放爲官。您就聽我一次好了……”
“嘉善,嘉善!”袁氏苦苦地哀求程許,“你不能這樣!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考不中庶吉士,就不能進翰林院,不能在六部觀政,就算你再有本事,就算你再厲害,你也不可能做到大學士。就像你四叔父,那樣精明能幹的一個人,最終還是不只能在都察院裡幹着,最終做個正二品的左右都督史就到了頂了。你可不能犯那他那樣的糊塗啊!”
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程許在心裡暗暗地道。
有溫柔可人的妻子,有聰明伶俐的兒子,天下間還比這更好的事嗎?
程許不爲所動。
袁氏看着他這副漠然的樣了,不由勃然大怒,道:“你是什麼意思?”
程許求她:“我已經長大了,我的事,您就別管了!”
“你這是在嫌棄我管了你?”袁氏睜大了眼睛。看着兒子的表情既悲傷又震驚,“可如如果沒有我,你有今天嗎?你剛會開口說話,我就開始告訴你認字。你剛剛會拿筷子,我就告訴你寫字。你考府試的時候,我守在門外等你出來;你考鄉試的時候,我千里迢迢地從京城給您弄來時文。可你倒好。因爲一個周少瑾就給臉色我看。和我置氣、疏遠,結果呢?好好一個三元及第被你給弄沒了不說,居然還要外放?你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不是。你是不是現在還想着那個周少瑾……”
“娘!您鬧夠了沒有!”程許面有薄怒,“您說我就說我,提別人做什麼?大家好好的各過各的日子,您這樣說有意思嗎?您嫌這個家還不夠亂嗎?”
他的話激怒了袁氏。
“好啊!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想着她!”她自周少瑾嫁給了程池之後就一直壓在心底的怒氣如火山般地暴發了,她恨恨地道。“難怪你不聽我的話?難怪你要恨着我?原來都是爲了她!今天我們母子既然把話說到這裡了,我也不敢實話告訴你,從前到尾,我就沒有打算讓周少瑾幫我兒媳婦。我當初之所以答應你只要你好好地參加鄉試,我就如你的心願幫你娶了周少瑾,那也不過是爲了穩着你。讓你好好考鄉試罷了。她那克父克母的女子,想也別想做我的媳婦……”
程許想麼小時候自己摔了一跌被母親溫柔地抱在懷裡哄着的情景。想到母親筆盈盈地坐在一旁看他描紅的情景,想到半夜醒來母親在燈下給批改功課的情景……他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當初他不是沒有懷疑,不是沒有想過去質問母親,可正如祖母說的,事已至此,他要是再鬧騰下去,只會讓程閔兩家反目,讓周少瑾難做人。何況這件事認真地說起來全都是他的錯。要不是他自以爲是,要不是他沒有勇氣,他和周少瑾之間又像水火不容呢?
可他沒有想,母親這樣說的時候,他還是會覺得像被刀剜了般的痛。
“娘,您別說了!”程池臉色蒼白地道,“您這是要讓程家清譽掃地嗎?您這是要逼死我嗎?您這是想讓言官彈劾父親嗎?您是不是覺得讓滿大街地都傳着這件事才順了您的心意?”
袁氏欲言又止。
閔葭則神色驚恐地轉身拉了自己的乳孃就急急地出了正院,在屋後的石榴樹下站定才兩腿一軟,坐在了樹下的石凳上。
原來……袁氏騙了程許,一面說只要程許能考上舉人就幫他去求娶周少瑾,一面說卻派了人去福建閔家求親!
她的臉頓時脹得通紅,不知道是羞憤多一些還是氣惱多一些。
怎麼能這麼不要臉!
不僅害了她,還害了周少瑾,害了程許!
如果不是因爲袁氏身邊服侍的人都不敢近身,請了她去看看能能幫着勸和兩句,她恐怕這輩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怎麼就碰到了這樣一個婆婆?
閔葭心慌意亂,半晌才平靜下來,一平靜下來就反覆認真地叮囑她的乳孃:“這種你可不能透了半句口風,不然程家完了,大爺完了,我們也跟着完了!”
侄兒和嬸嬸有……曖,昧……擱在誰家也擔不起這樣的醜聞!
她的乳孃也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忙發誓道:“若我透出一個音去,叫我天打五雷轟,全家都不得好死!”
閔葭這才心中一定。
頓時有些同情程許來。
攤上這麼一個娘,再好的前程也要敗光了!
她開始還氣惱着程許不懂事,所以丫鬟婆子去請的時候她還真準備去勸的。如今看來,外放也好,免得被她這個不着調的婆婆給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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