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的十年,世界宛若沒有生命的汪洋,冰冷而黑暗。
尤其是在大數據毀滅爆發的那一年,也就是2039年1月7日上午9時整點左右。
隨着旋鈕被轉到最大,多國元首共同遞交最高憑證,然後整齊劃一的按下那個象徵着“冷冬”結束的按鈕,世界……熄滅了!
陷入死海深處的世界一夜之間退回到了工業文明之前,所有需要電力,需要數據支撐的工具都成了廢鐵,反倒是那些身居山野的人憑着雙手,依然在田間地頭勞作,靠着大自然的恩賜,悠然自得的活着。
歷史上的這一天被稱之爲“死海之夜”,淚水淹沒痛苦之後留下的只有無限的恐慌……
大數據毀滅從開始到結束共經歷一百九十五天。
當時間來到2039年7月22日凌晨。
世界重新被點亮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變了模樣……
——《蔚藍新約第三章 死海》
……
至暗的世界籠罩在縈繞不散的黑暗中,在這裡除卻城市以外的其他地方是不分晝夜的。
而且通常的定位和導航設備在這裡都會失去作用,唯有生物的本能,那些與生俱來的天賦依然在發揮着作用。
這也是爲什麼科技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勒米帝亞卻還要騎着“戰馬”的真正原因所在。
不過說起來,這其實也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戰馬,雖然它的主體神經單元依然是原生態生物核,但其他部分全都是機械構造而成的。
做成戰馬的樣子完全是身爲人皇的勒米帝亞個人情懷所在。
馳騁在荒原之上,勒米帝亞估算着時間。
按照林雪給出的信息,林森和東方若已經被關押至少一個半月了。
這對勒米帝亞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爲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阿塞什”之鄉的遊戲規則了。
……
寂靜是林森在“死後”對這個世界的最直觀的感受。
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喉嚨發出的聲音,只能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過往。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
林森有些驚訝,又深感失望。
所以,跑馬燈還在轉的時候,他就已經沉默的坐下來,像個無聲無息的雕塑。
那些畫面交換的很快,大概不到一分鐘左右就消失了。
林森低着頭坐了一陣後正想起身看看這裡到底是哪,忽然一個身影闖入了視野。
那是個男人,身形和林森相仿,不過看不清面容。
他負手而立,站在距離林森稍遠一些的地方。
看到他時,林森站起身,問道:‘誰在那!?你是誰?這是哪?’
確定世界觀的三連問一出口就成了無聲無息的東西,林森很無語,他真的不喜歡這裡。
遠處的人看着林森,許久後忽然擡起手,然後衝林森招了招手,似乎在示意他靠近點。
林森見狀也不在乎那麼多了,他走上前,結果走着走着,忽然發現世界變得逐漸清晰,色彩開始涌現,身體上的那種不自然的輕盈感在消散,他的步伐逐漸穩健,呼吸也通暢起來。
而最主要的是,林森能夠聽到聲音,也能發出聲音了。
對此感到十分驚奇的林森來到近處後一看,卻見到面前這個人有着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不過他閉着眼,帶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有些不真實。
“這是哪?你是誰?”林森問道。
“這裡是終點也是起點,是一切的根源,是中心之帷的核心所在。”
林森聞言一驚,暗道:‘我怎麼突然間來到中心之帷的大本營了?!’
不過接着又聽他說道:“這裡是同時也是我的家,是承載無數夢想起航的量子起源號。”
這下林森已經不是驚訝了,而是身心震顫。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記起來了……那個似曾相識的面孔,那個看上去有些女性化的男人面龐……
“你……你是普羅米修斯?!是那個帶着人類來到蓋亞星的領航員?!”林森問道。
他聽罷笑容一收,跟着卻搖搖頭:“我不是什麼普羅米修斯,我的名字叫安友人,你可以叫我友人或Ami。”
“安友人?!Ami?!!”林森聽罷大腦瞬間混亂,似曾相識的名字,尤其是後邊的那個……
……
“原來看到自己是這種表情的嗎?”
……
“額,我在決定來見你之前已經想好了,你完全可以不必把我當成你自己,因爲咱們倆其實還是有區別的,所以你可以稱呼我爲森,而我叫你林。”
……
森……
林……
什麼啊……
還是叫你Ami吧!
……
Ami……
……
“一億六千萬次的嘗試,三十七億的跨度……”
……
林森猛的回過神,他咧咧嘴,乾笑了一下後問道:“我們……見過面的嗎?”
安友人看着林森道:“也許吧……”
也許……
林森聞言一滯,跟着瞬間有種辰光附體的感覺,他現在算是明白當初大叔感嘆的那句話……
“哎喲,這個最不是人話了,什麼看吧!隨便吧!大概吧!我最討厭了這些話了!崇拜就崇拜咯,這裡就我一人,你還害臊啊?”
……
一想到這,林森的笑容不由自主的涌上脣角,可勾勒出弧度的瞬間又瞬間低落。
安友人看着林森,眼神微動,他似乎看出了林森的心思,跟着道:“人生若只如初見,其實也挺好的,我們不必計較這些,不是嗎?”
林森聞言心道:‘呵呵……你還真看得開……’
同時林森開口問道:“Ami……哦不對!那個……友人……你剛纔是不是說這裡是量子起源號?是中心之帷的大本營?”
安友人輕輕點頭。
林森得到確定,頓感心潮澎湃!
這麼久了!這麼多次了!他終於!終於是來到最後這一站了!
但……
激動過後,林森面對這個安友人卻有點不知該從何問起的感覺……或許是因爲安友人渾身上下所散發的那種特殊的沉靜氣質與林森印象中的大惡人完全不同的緣故吧,總之林森曾無數次糾葛在內心的,關於中心之帷爲何存在的問題,在這裡卻突然不知道該不該問出來了。
但安友人似乎很懂林森,他看得出林森的緊張、激動與不安。
所以他道:“時間在這裡是相對凝固的,你不必太過緊張,如果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妨先安靜下來。”
林森聞言略感驚訝的看着安友人道:“你知道我來這裡的目的?”
安友人微微一笑:“大概吧,不過每一個試圖接近這裡的人應該都對中心之帷充滿了好奇,但……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另外一樣東西。”
“另外一樣東西?”林森有些莫名。
安友人卻沒有詳細說明,他轉身就走,感覺就像是路過發現了林森,現在要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可林森不能就這麼讓他離去,他跟上來,就走在安友人左後方不到一米的地方。
安友人對林森的跟隨沒有制止,反倒是關切的問了句:“你不休息休息嗎?”
林森:“不用了,我現在狀態還好。”
安友人聞言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尷尬的氣氛不斷上升,以至於林森都不知道該怎麼和他溝通了。
不過既然他都說了這裡的時間是相對凝固的,那麼幹脆就先放鬆心神,好好看看量子起源號的內部再說吧,興許在途中看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林森順口也就問出來了。
帶着這樣的想法,林森沉默的跟在了安友人身後。
兩人步調均勻,幾近一致,在走了大概十幾分鍾後,安友人忽然問道:“你打算一直跟着我往前走嗎?”
林森一怔,他小心的問了句:“不可以嗎?”
安友人笑了笑:“當然可以,不過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可能對你來說有些殘酷,所以我想提醒你一下,儘量做好心理準備。”
殘酷?!
林森內心一緊,他暗忖:‘不會是要帶我去某個鏡像空間吧?’
同時林森道:“好的,謝謝你。”
安友人點點頭,他繼續向前走,跟着眉心一閃,身旁兩側那空白的世界忽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僅僅不到一秒,林森感覺自己就像是穿越了一樣。
前一腳還在空蕩的世界裡漫無目的的走動,下一腳就踩進了被血水灌滿的泥坑,周圍的空氣也瞬間被硝煙和血腥氣塞滿。
‘這是哪?’林森定睛看去,周圍遍佈廢墟,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個窪地,坭坑裡全都是混着雨水的鮮血,十幾具看上去剛死不久的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窪地各處。
安友人路過的時候輕聲道:“搶狗牌的遊戲還在繼續嗎……我以爲已經結束了。”
搶狗牌?!
林森一震,隨後全明白過來了!
這裡……居然是玫瑞創造的鏡像空間……也正是霧歡和勒米帝亞被困的地方。
可是……安友人不說這裡是量子起源號的內部嗎?是中心之帷的大本營嗎?
怎麼會突然之間就帶着林森來到這裡呢?
無數的疑問涌上心頭,林森叫住了安友人道:“喂,安友人,你帶我這裡做什麼?”
安友人沒回頭,他沿着窪地旁的廢棄階梯向上走,同時答道:“採集變量是我每天都要做的工作內容之一,這裡的鏡像空間雖然不穩定,但很特別,所以我想過來看看。”
採集變量……
林森好像明白什麼了,他追過去道:“你說採集變量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在你眼中,這一切就只是可供採集的數據嗎?”
安友人神色淡淡的答道:“你的語氣中包含着許多個人的情緒,這讓你把‘只是’咬的很重……但其實,對我來說,這樣的鏡像空間也是秩序異變的一種,我必須要直面它,才能決定是否結束它或保留它。”
林森得到這種回答心裡並沒有覺得舒服多少,相反,他在安友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凌駕萬物的高傲。
“你把自己當成神?”林森問。
安友人聞言停了下來,他轉過身看住林森道:“神?”
“對,高高在上,決定一切,凡人的生死在你眼中就是可供採集的變量……”林森說罷心底的渾濁消失了,他冷靜的看着安友人道:“爲什麼要這麼做?”
安友人看着林森,輕聲道:“因爲人類需要覺悟,需要進化,需要變得更強。”
語氣平淡,沒有絲毫的慷慨與激昂。
林森頭一次聽到有人用這麼平淡的語氣說出這種話。
他也順勢意識到了自己情緒上的一些失控,因此他儘量把那些左右個人意志的情緒壓制下去,然後問道:“爲什麼必須要覺悟?必須要進化?必須要變得更強?”
安友人被反問後沉默了一陣,然後他沒有回答,就直接繼續向前走。
林森跟過去,他看得出安友人不是被問的啞口無言了,而是有種懶得和林森解釋的不屑……
前路泥濘,真實的觸感讓林森一度以爲自己也已經降臨在這鏡像空間之內,直到……一道流光從他身體上穿過,然後擊穿林森身旁的石牆,跟着石牆後倒下了一個男人。
林森停了下來,安友人也一樣。
他們就站在那倒下的男人身旁,看着他口吐鮮血,不斷掙扎着打算爬回掩體,但很快,又一道流光閃光,而這一次,他的頭顱被洞穿了。
林森看到這一幕,皺起眉,心底涌起濃濃的悲哀和憤怒,他不喜歡戰爭,更厭惡這種無休止,無意義的自相殘殺。
尤其是當看到面前的男人死去後,殺死他的人來到附近就一槍穿了他心口,並取走了其中的“狗牌”時,林森對人性的惡充滿了恐懼。
可更讓林森想不到的是……
當那個人擦去狗牌上鮮血後,她摘掉了面具,露出了那張讓林森一瞬間如墜冰窟的……熟悉的臉龐。
“你認識她?”安友人問。
林森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說他當然認識她,因爲她是林森在戰火中遇到的天使,是一個柔弱的,心懷善意的,從不肯染指武器的美麗的女孩!
但現在……
林森覺得眼前這個她好陌生!
她從陰影中擊殺獵物的準確度令人生畏,像撿起沙灘上的貝殼一樣擦去“狗牌”上的“砂礫”的動作太過平靜,而當看到她將這枚狗牌和其他十五個戰利品放在一起的時候。
林森感到一陣惡寒。
這不是蘇米……這絕對不是她認識的蘇米!
因爲那個小天使是不可能墮落到這種地步的……墮落到把殺人當成遊戲……
一聲爆響傳來,已經出落爲靚麗少女的蘇米早已褪去了青澀,她迅速合攏面罩,啓動晶化隱藏,然後一矮身鑽進了她摯愛的陰影中,轉眼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安友人盯着蘇米消失的方向看了一陣後,拍拍林森的手臂:“走了,我要下班了。”
下班?!
林森一怔,隨後更覺一陣作嘔。
蘇米也罷,面前這個安友人也罷,他們表現出的,對生命的兒戲化對待是完全一樣的。
一樣的冷漠,一樣的玩味。
“你爲什麼不結束這一切?”林森問。
安友人回過頭奇怪的看着林森。
“是因爲沒有能力?還是因爲你絕這一切和你根本就沒有關係?”
安友人想了想,然後露出淡淡的微笑,他道:“以前有個記者,他拍了一張骨瘦如柴的飢餓兒童在前往救濟站的路上蜷縮在地上快要死去的照片,照片裡,那個孩子形如骷髏,而不遠處就是大自然的清道夫禿鷲正在虎視眈眈……這張照片很震撼,一經發出更是引發全世界範圍的討論和同情,但奇怪的是……很多人只是拿着手機,享受着美食對事件評頭論足,發表着自己的看法而已,並沒有人真的會去爲那些孩子做點什麼……更有甚者開始攻擊辱罵發佈照片的記者,並且他們最終成功的逼死了這個記者……”
林森靜靜的聽着,他的拳頭握的緊緊的,心口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和滯悶感。
“你說的對……我有能力阻止的,也應該結束這一切,他不應該死……”安友人說着輕輕一笑,笑的很無力。
他轉過身,緩緩走遠。
……
大數據毀滅之後,人類自計算機時代誕生以來的所有的信息幾乎全部丟失。
冷凍十年的最後幾年,大家像是溺死在了沒有生命的,漆黑,冰冷的死海中。
可這只是一個念頭,一種感覺。
一夜之間,兩手空空而選擇自殺的人有很多。
但也有更多的人開始重新從土壤中,從那遠離城市的地方重新開始。
所以……後來那些經歷過大數據毀滅並堅強的活下來的人也時常感嘆……看似緊密的聯繫到底是隔絕了全部的牢籠,還是被毀滅後消散的枷鎖呢?
離開了那個誰都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的世界。
看到鏡子中真實的自己,親力親爲,爲一夜之間萌發于田地中的生命而歡呼。
……
“你說的對……人類的確需要覺悟……需要進化……需要變得……變得……”
林森看着安友人離開的方向,他追過去,內心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