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道：“那聽着太遠了，我就直白的和你說吧。”
林森聞言，神情變得更加專注了。
只聽老者道：“起初一羣人只是爲了蓋房子，謀生存，可是當他們不缺吃不缺穿之後，房子的大小就有了不同，食物的新鮮珍惜程度也變得多樣，積累的資源最終形成了一個三角。”
老者說着還比劃了一下。
林森聽得清明，但他有點搞不清這與無望之間的關係。
老者看他迷茫，便繼續道：“三角出現後，人的慾望卻始終得不到滿足，有大房子，不缺吃穿的人想要更加極致的生活，於是變得奢靡，變得貪得無厭，而且他們還把自己的高高在上歸類於努力拼搏的結果，至於那些忍飢挨餓的人則都是一羣笨蛋，一羣懶鬼，他們活該被餓死，被凍死，於是感受不到勞有所得的那羣人就變得無望，變得更加尊崇小確幸的生活。”
“小確幸的生活？”
老者解釋道：“那是小而確定的幸福的意思，就像你剛纔，你餓了，然後我給了你一些狗食都不如的東西，你依然可以填飽肚子，併爲之感到幸福，這就是小確幸的一種體現。”
林森大概明白了，但……既然有這種滿足，爲何會無望呢？
所以林森問道：“那既然如此，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和階層，這不也挺好的嗎？”
老者笑了，他表情很冷的點點頭道：“是啊，是很好，只是小確幸的產生伴隨的是一種悲劇的無奈，而不是自我價值和精神層面上的覺悟與滿足，就好比你看到的那些人，他們雖然活着，卻完全就是個木偶，和其他人沒有溝通，沒有交流，也就不存在愛情等等一切需要建立在家的基礎上的‘奢侈品’，而失去了這些之後，你還會覺得大家用虛假的笑容表現出的‘無望’是不正常的嗎？”
林森懂了。
一直以來，林森都忽略了最底層的現實問題，他以爲人類命運的終結只是那種“怪病”，還有一羣打算奴役他人的瘋子，但實際上……真正的毀滅是從底層開始的。
這不是一個外部的災難問題，而是人類在現有體制發展下的自我毀滅問題。
人工智能也好……經濟三角也罷……
只要根本的矛盾無法得到解決，文明的焰火燃燒的再高也終於突然熄滅的那一天。
“我懂了……”林森感受良多，但他還有其他的問題需要解答。
因此他繼續問道：“老伯，三宇大廈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老者答道：“那裡是至暗的理想國，也就是所謂的，活在夢中的世界。”
“活在夢中的世界……”林森大概猜到了一些東西，但不是那麼確定。
老者解釋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從哪裡來，你的世界又正在遭遇什麼，但這個世界曾經發生過一次巨大的變革！”
“恩？”林森的神情變得尤爲專注：“什麼樣的變革？”
老者自嘲一笑道：“自由真理的變革。”
自由真理？林森聽罷，腦中的概念又具體了幾分，但仍然有些朦朧。
“說起來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呢……”老者閉上眼，陷入了回憶，不過他沒有說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只是長嘆一聲道：“大概三十多年前，原有的世界構架轟然崩塌，失去現有一切秩序和基本生活保障後，幾乎所有人都走到了絕望的邊緣，那段時間裡，很多人選擇了自殺，也有很多人被殺，更有一些在亂世紛爭中因爲戰爭而死去，到最後，經過一輪近乎‘大滅絕’式的自我毀滅後，人類的整體文明倒退了數百年，但好在新生的種子萌發了，他們創立了三宇共榮體系，但要求每一個加入其中的人類必須放棄自己的自由，接受來自三宇共榮體的管理和支配。”
林森聽着越來越古怪，他忍不住插了一句道：“這……不是君主制嗎？”
老者笑了笑，他搖搖頭道：“不不不，如果這只是君主制倒還好，當自由的概念復甦，一切又會回到聯政體的構架內，但是……三宇共榮體對每個人進行的不只是秩序上的管理，而是意識形態上的強制介入。”
林森聞言一震，他瞬間明白了。
也清楚了之前在那座大廈裡看到的景象……
一模一樣的房子，所有看上去和諧美好，實際上在清醒的旁觀者眼中又無比機械而詭異的生活場景……
“您的意思是說，三宇大廈中的那些人……都是自願接受了三宇共榮體改造後的傀儡？”
老者點點頭。
林森完全無法接受，他不可置信的道：“怎麼會……誰會願意讓自己活在夢裡呢？”
老者聞言反問道：“那誰又願意活在三宇大廈之外的土地上呢？賽歐什……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三宇大廈製造的夢境起碼看上去還是美好的。”
“但……”林森正要反駁。
老者忽然擡手道：“沒有但是，這就是現實問題，像你我這樣的人或許天生就嚮往自由，認定那纔是真實的，有序的世界，可你不得不接受，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甘願被夢境駕馭的現實。”
林森頓時語塞。
老者說的沒錯，其實包括林森自己……回想起在沒有接觸到中心之帷的那些日子。
雖然世界上還充斥着異種，金色鳥籠的門徒也在各地作亂，但世界終歸還是存在美好的，他自己也能在閒暇之餘與美相伴，去往很多漂亮的地方，看風景，享受生活。
但自從林森在超元介入的幫助下窺見世界的本真後。
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起來……
原來這都是假的！
這都是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力量構建的鏡像世界……那時的林森簡直要瘋了！
甚至有一段時間，林森嘗試過自我麻木，試圖讓自己忘記所見到的事實真相……因爲他接受不了！
……
韓文生的那句話真的應驗了。
真相聽上去遠比接受起來容易的多……
現在再聽老者的話，再看至暗之界中，林雪所支配下的那個“美好夢境”，或許在林森眼中它打破了人倫道德的底線，把個體意志和自由理念全都褻瀆的醜陋不堪。
但實際上呢……
崇尚自由，卻又無法給予真正自由和所有人的解脫的林森何嘗不是在憑着個人的感覺去一意孤行呢？
……
“老伯……您說的對，有時候‘夢想’成真也沒什麼不好的。”林森感到很頹廢，他捂住臉，努力剋制心口的不甘和疲憊。
老者看在眼中，他卻笑了。
“所以啊……賽歐什，你的使命遠不止打破秩序那麼簡單，你存在的真正意義是帶領人類整體完成一次超越，你要把自由的覺悟根深蒂固於每個人的心中！”老者說着靠過來。
林森聽了心底卻燃不起半點激動，他總覺得很可笑，甚至很可恥。
他有什麼資格代表人類？又憑什麼確定自己就擁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覺悟呢？
似乎是看穿了林森的心思，老者靠過來後悄聲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很害怕，你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去完成我所說的那種理想國，但賽歐什，你要清楚，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具體的目標！”
林森聞言一震，他方下手看向老者。
老者那渾濁的眸子不知何時變得無比晶亮，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林森道：“你懂我的意思嗎？賽歐什？沒有人逼着你必須做到完美，做到極致，你要做的是代代相傳這種信念！這信念纔是希望的真諦啊！”
林森聽罷心神巨顫，他突然頓悟了一般。
“中心之帷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只是我們對自由的理解出現了偏駁，認定只要毀滅中心之帷人類就一定可以獲得解脫！但你想過沒有……中心之帷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真實奴役嗎？真的是凌駕嗎？我們生在這樣一座穹頂下真的就是悲劇，是無可奈何嗎？！”老者的語氣逐漸加重，他握緊林森的手，步步緊逼的問着。
林森被他盯得發毛，但同時心底也像是忽然涌現了一片通透的光明。
是啊！
爲什麼我會覺得中心之帷就一定是噩夢呢？
就因爲它在玫瑞的影響下對人類進行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大屠殺嗎？
不……中心之帷……
應該是火焰，是照亮永夜的火焰纔對啊！
它本身蘊含的毀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類啊！
是人類用火點燃了大地，是人類用它炙烤食物，也用它攻城略地！
它本身並不存在罪與惡的界定……
那麼……玫瑞帶來的這場悲劇……
的的確確是人類自作自受的結果！
設想如果沒有對永生的渴望，對生命的褻瀆，玫瑞也沒有遭受那種煉獄一般的折磨。
或許就不會有現如今神唸的天使降臨人間的慘劇……
周而復始的毀滅也就不會出現。
但……
玫瑞只是一個悲劇的代表。
就算玫瑞的悲劇被消除了，還有其他人，在其他的時間，其他的地點成爲罪惡的凝結。
那麼到底該怎麼做纔是對的，纔是避免這一切的最好辦法呢？！
林森陷入了沉思。
老者看在眼中，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後鬆開了林森的手，退回了角落。
而林森就那麼一直低着頭，思考着。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後，獄中的其他人照常開始日復一日的簡單的活動，不過今天，他們中又涌現出了一位勇者，一位打算徒手爬出監獄的勇者。
林森看到他的時候不由得有些驚訝。
因爲這個認很瘦弱，他的臉上也帶着恐懼和不安。
可他的目光無比堅定，再加上其他人的“鼓舞”，他最終來到了那面向往自由的高牆面前。
林森的目光鎖定在了他身上。
儘管他已經預料到結果，可還是免不了希望奇蹟發生。
那個瘦弱的男人來到高牆前，早有人準備好了繩索給他系在腰上，這樣在一定的高度上還能救他一命，也算是給了一些人重來的機會。
繫好之後，之前那個侮辱過林森的大胖子拍拍瘦個的肩膀道：“行了兄弟，爬吧，別害怕，也別回頭！”
瘦個有些恍惚，他點點頭，然後深吸一口氣，可是剛邁出一腳就被大胖子絆倒在地。
摔得嘴啃泥的瘦個頓時引來衆人的嘲笑。
“哈哈哈！”大胖子明顯是故意的，他“好心”的扶起地上的瘦個，同時忍住了笑道：“哎喲兄弟，你看我，真不好意思啊！你沒事吧？”
瘦個的臉上都是血，但他還是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胖子卻變了臉，冷哼一聲將他推了出去道：“沒事就趕緊給老子爬上去！別等到一會摔成了稀泥哥幾個還得給你打掃。”
瘦個踉蹌了一步險些再次跌倒，不過他站住了，手也按在了牆上。
在聽到摔成稀泥的時候，他的身體明顯的顫抖一次。
周圍人還在笑，但在瘦個終於開始爬的時候，大家都沉住了氣，開始默默的看着他一點點向上爬去。
另外一邊的高臺上，早有人準備好防止瘦個摔下來，但實際上，真當瘦個爬的夠高了，繩索放的足夠長了，他如果一個不穩，那結局還是摔死。
林森安靜的看着這一幕，不知何時，老者也醒來並坐在了林森旁邊。
“聽說他是偷東西被抓進來的。”老者道。
林森看過去：“哦？在這個社會裡還有小偷？”
“呵呵，當然了，不過他們不是去偷商店裡的東西，而是去溫棚供給管道里偷灰化營養液，那種東西也只有最窮苦的底層人才會當成主食來吃……看他那身形，和纖細的手指，想來是慣犯了。”
老者說了些林森聽不太懂的，不過聽完後，林森對眼前這個男人更加感到一絲悲哀。
說這話的時候，瘦個男人已經爬到了二十米高的地方，那裡和高臺齊平，一般人都能上去。
但再往上就只有一些難以着力的岩石凸起。
他要想爬上去，就比如一鼓作氣，所以在高臺附近的時候，瘦個停留了好一陣來恢復體力。
不過大胖子看的不耐煩了，他大吼一聲道：“你他孃的睡着了嗎？要等這麼久？不行就趕緊下來！”
瘦個嚇了一跳，手心不穩，還真有點要掉下去的架勢。
但他沒有放棄，而是憑着一股勁開始向上不斷的爬去。
一米……
兩米……
三米……
衆人的心逐漸跟着瘦個攀登的高度而懸起。
林森只是看着就已經有些手心冒汗，真不知道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爬出去。
而這時老者又道：“說起來，以前我看過一部地球文明時期的老電影，裡頭的男主角是個害怕蝙蝠的超級英雄，他曾經也淪爲階下囚，然後也是這樣的一個遙不可及的高度，但他最終從這裡逃了出去。”
林森對此不甚瞭解，他問道：“他是怎麼辦到的？”
老者道：“恐懼，因爲恐懼，所以他活了下來。”
“啊？”林森沒聽明白。
而老者卻拍拍他的肩膀道：“這就是我送給你的，離開這裡的辦法。”
林森聞言頓時瞪大了眼，什麼？！
難道說他沒有什麼密道要告訴我？只是一個恐懼……就……
林森有些迷糊，而這時忽聽得衆人齊聲道：“加油！好樣的！再往上二十米你就自由了！”
這麼快？！！！！！
林森一驚，急忙擡頭看去。
果然，那個瘦弱的男人已經爬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
雖然目測距離頂部還有超過二十米，但的確已經快要抵達了。
看到這一幕，林森的心情也不由得激動起來。
但是……林森發現他的動作變慢了，或者說……變得無比艱難起來。
可看着自由就在眼前，那種渴望又再一次壓迫着他向上爬去。
衆人沉默一陣後又一次爆發歡呼，大概是在爲他堅毅不屈的精神而歡呼吧！
林森站起來，他看着那背影，思考着……
恐懼？
恐懼真的可以成爲爬上高牆，擁抱自由的力量嗎？！
林森想着看着。
忽然，大家的歡呼停下了。
一直沒說話的胖子冷笑道：“都高潮個屁啊！過不了最後那一跳，爬再高又有什麼用！”
人羣陷入了沉默。
最後的那一跳？
林森疑惑的皺起眉定睛看去，這才發現，原來在最後的十米位置上，那些凸起的着力點變得非常稀少，甚至其中兩個關鍵的銜接點上存在着一個憑着手臂絕對不可能觸碰到的距離。
這就意味着，他必須跳出去，必須抓住那高處的着力點，纔有可能活下去！活下去擁抱自由！
發現這一點後，林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悄聲道：“別跳……別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啊！”
但是……
此刻在那最高處的瘦弱男人，他的手上全都是血，那是發力過度導致的皮膚破損。
慘白的臉上沒有血色，可他依然咬着牙，目光緊緊的鎖定在那凸起的岩石上……
空氣在此刻凝固了一般。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
唯有老者閉上了眼睛，輕輕一嘆……
忽然，瘦弱的男人發出一聲怒吼，他猛地跳了出去！
“呀！！！！！！！！！！！”
手臂筆直的伸出，向着那生的支點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