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具醜惡與美善的人類個體或捲縮、或雙臂舒展、或身形殘破、或完美無瑕、或目光堅定、或閉目沉思……他們都有着潔白的身軀,他們彼此羈絆,化身一株蒼白的古樹,在由金色圓環和金色三角構建的伊甸園內延伸着文明的枝幹!
他靜靜的看着那幅畫,然後又看了看金色圓桌前的衆人。
沉默,令人感到惶恐與不安的沉默,令人壓抑且冰冷的沉默。
過了許久。
他終於開口道:“六十五年前的今天,也有十三人像今天這樣圍坐在這裡,他們共商大事,討論如何帶領全人類走向進化,而非滅亡,當時……坐在這個位子上的是贊迪波爾帝國的最後一位女皇——澤恩西塔·贊斯波爾。”
衆人默默的聽着,沒人敢說話。
他深吸一口氣,手扶着那位子,繼續道:“作爲一代人皇,能夠坦然面對帝國將傾,並願意爲全人類的未來做出犧牲,她是值得尊敬的,有資格被寫入《死海古卷》爲永世傳頌。”
衆人面面相覷,隨後都點頭回應,表示贊同。
“帝國覆滅後,聯政體開始執行計劃的第二步,打開金色鳥籠,放出金絲雀。”他仍沒有坐下,但目光從那把椅子上移動到了圓桌中心的位置。
虛幻的影像將幾十年前的場景片段悉數還原。
直到那個化作永恆的男人找到金色鳥籠背後的真相爲止……
“三十三萬枚集成人類完美基因序列的胚體,他們從誕生就被封入原液培養罐,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們不會長大,永遠都以孩子的樣貌生活在一個又一個金色的鳥籠裡,在那裡,他們的大腦成爲了金絲雀茁壯成長的養料,成了全人類享受智能福祉的前提。”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而後問張毅道:“你知道自己是怎麼誕生的嗎?”
張毅的情緒已經比較之前冷靜了許多,他沉聲道:“嗯,我知道,先生。”
“唔……說說看。”他有些意外。
張毅起身坦然道:“我是原始數序海洋中誕生的特殊生命形式,雖然孕育我的胚體是一個人類男性的情報樣本,但我的母親是原始數序海洋,也就意味着,我並具備純粹意義上的人類人格,我是獨一無二的,也是不可複製的,但我並未因此感到高興,相反……我更願意將自己稱之爲失敗的傑作,一樣孤品。”
這是張毅第一次在人前公開自己的秘密。
在座的衆人都顯得有些驚訝,但沒有人說話。
先生點了點頭:“很好,你說的很詳細,但有一點你錯了,你並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孤品,因爲在你之前已經有三十三萬個樣本,以及一個已經完成原體形態的‘賽歐什’,因此……你的人格不但不像你說的那樣不夠純粹,相反,你的人格纔是最接近‘原體’的存在。”
聽完這句話,張毅愣住了,在座的衆人都愣住了。
張毅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後又看向先生道:“可是先生……如果我已經擁有了最接近‘原體’的人格形態,爲何我還會有如此之多的困惑……爲何我還會揹負這麼多的罪惡?”
先生反問道:“如果你不更像一個真實的人,又如何揹負原罪,完成‘歸鄉’的最後一步?”
張毅聞言一震,他懂了。
在座的衆人也都懂了。
先生依然站着,他對衆人道:“自人類文明誕生以來,我們就是混沌的具現,是明暗的糾葛,是正義與墮落的結合,而無論是純粹的光,還是至臻的暗,都不能真正的帶領我們走向進化之路,因此,我們必須做出抉擇……在座的各位,你們的抉擇就是墮落,揹負起全部的原罪,你們後悔嗎?”
衆人都笑了。
包括薛逸和韋一凝,他們倆會和張毅這些人坐在一張桌子前本就很神奇,而此時此刻,他們臉上的笑容就令人捉摸不透了。
先生也笑了,一絲絲苦澀的意味混在其中,卻無人察覺。
“先生,第一批‘原體士兵’已經臨摹完成,他們將成爲我們進入神明禁地的先鋒。”一個戴着面紗的女人開口道。
先生看了她一眼後讚賞道:“你做的很好,蘭囈,我一直都覺得你可能是所有這些人中最出色的那一個,現在看來,我沒有看錯你。”
戴着紫羅蘭色面紗的蘭囈身上還穿着厚厚的袍子,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好似星辰般璀璨的眼睛。
此時此刻的她再不是當年在那輛列車上任人蹂躪,需要躲在金原身後的蘭囈了。
她輕聲一笑:“能爲先生效勞,是我的榮幸,能與在座的各位共聚此地,更是我的無上榮耀,作爲一個凡人,我已經很知足了。”
“凡人?你可不是凡人。”坐在蘭囈對面的玫瑞依舊邪魅而冷豔。
只不過,此時此刻的她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在廢棄的前哨基地內折磨林森的異種了。
自從經歷了中心之帷事件,原本已經被安友人一擊潰滅的玫瑞能夠“僥倖”活下來實屬不易,而她也早已不再期待向人類復仇,更不再奢望建立一個混沌的王朝。
現在的她之所以還會出現,並坐在這圓桌前,是因爲她不想就此沉寂,冷傲的她同樣渴望着一個未來,或者說……渴望着一個笑話。
蘭囈看了玫瑞一眼,沒有說什麼,只輕輕的笑了一聲。
“的確,蘭囈主母,如果沒有您那完美的DNA序列,縱使犧牲所有的自由民,也不能臨摹出如此‘完美’的原體士兵,您實在是太過謙虛了。”說話的這位戴着一張黑白相間的面具,他也是在座的衆人中唯一戴着面具的人。
聽聲音,應該是個男人。
玫瑞並未因爲這個面具男的捧場而領情,相反她話鋒一轉,指向了面具男道:“哦?如此賣力氣的讚揚蘭囈,是爲了掩飾你這個南方島嶼領主這些年的無所作爲嗎?”
面具男聞言一滯,隨後笑了起來:“玫瑞女士,您果真一如既往的言辭犀利,我也自負沒有和您爭辯的資格和能力,但您可能是誤會了,雖然這些年我一直沒有什麼大的成就,可作爲組織幕後的唯一支持者,我覺得,我做的還不錯。”
“呵,還不錯……還不錯可不行啊,如果只是爲了找一個幕後出錢的金主,你們平宇集團絕不會是最佳選擇。”玫瑞的話一針見血。
面具男有點笑不出來了,他尷尬的沉默了一陣後緩緩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張很普通的男性面孔。
第一次露出真容的面具男齊平宇嘆了一聲道:“您說的對,如果只是爲了找一個幕後的金主,七大家族中的任何一方都要遠勝過我們平宇集團,尤其是中心之帷事件初期,在反叛事件進入調查階段的時候,官方全面終止並收回了私營企業的能源開發權,我們平宇集團一度面臨被迫宣佈破產的窘境……好在當時有菲裡姆先生出面,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導師,更是我的……”
“好了,行了行了,這可不是茶話會,你能抓住重點嗎?”玫瑞一聽別人敘舊就頭疼。
齊平宇更加尷尬了,他偷偷看了看先生,先生只是面帶微笑,並無不耐。
至於其他人,幾個女士都還挺有興趣的,至於男士麼,除了薛逸好像很在意的樣子,其他人都一臉冷漠。
不過齊平宇也不是頭一次看到他們的冷漠的樣子了。
既然現在先生都沒開口制止,他就繼續說了。
“我想說的重點是……既然當初菲裡姆先生能夠在掩體空間的節點上選中我,那麼就意味着我是有價值的,而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和思考,我已經意識到我的價值。”齊平宇很有自信的說道。
玫瑞卻不屑一笑:“咯咯咯,看不出來你還挺重感情的啊,那你不妨說說看咯。”
齊平宇與玫瑞的接觸不多,雖然知道這個女人不好對付,卻沒想到她會針對自己,不過他也是從貧民窟裡爬出來的大集團總裁,單他個人淨資產就接近三千億塞恩,又怎麼會在這時候露怯。
於是他坦然道:“我的價值就是潤物無聲,就是在幕後爲在座的各位打理一切物質所需,雖然這件事誰都可以去做,但我齊平宇,我們平宇集團不是七大家族那樣的純粹的商人,我們是爲了能夠掙得這‘天車圓桌’前的一個位子而存在的,這就是我,以及平宇集團的價值。”
此語一出,衆人盡皆沉默。
包括玫瑞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年她在人類世界中有了平宇集團的幕後的支持的確過的十分自在。
雖然即使沒有平宇集團,玫瑞也不可能委屈了自己,可那樣多累啊。
所以現在聽了齊平宇的話,玫瑞也得遵照那句老話“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說一句“真香”了。
“啪!”
“啪!”
“啪!”
張毅爲齊平宇鼓了三下掌,而後道:“的確,這些年洪宴之所以能夠在全世界開枝散葉,離不開平宇集團的資金支持,我爲您鼓掌。”
齊平宇淡淡一笑,說了聲:“客氣。”
玫瑞見狀“切”了一聲,翻了個白眼。
先生看了她一眼後,笑着對衆人道:“今天,坐在這個位子上,你們能夠相互坦誠,友好相處,實在令人欣慰,不過我想你們之間一定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很多疑惑需要解答,所以……大家就不必浪費時間了,暢所欲言吧。”
衆人聞言微微一怔,很顯然,今天來到這裡的人都以爲先生會像過去一樣部署新的任務,卻沒想到,這真的是一次“茶話會”?!
玫瑞一皺眉,有些不悅的看着先生道:“你把我叫來就是爲了陪着這些小朋友聊天?”
先生看着玫瑞道:“如果你不希望他們向你提問,那你可以隨我來,我有些話要和你說。”
說着先生就往宮殿外去了。
玫瑞見狀立馬起身跟了上去,臨走時丟下一句道:“你們聊吧,我先失陪了。”
難得如此有禮貌的玫瑞的離場並未影響到其他十一人之間的交流。
從這十三個位子確定主人以來,這些人還是頭一次聚齊。
所以他們之間的確有很多事情要聊。
就比如薛逸和韋一凝就對齊平宇和他的平宇集團很是好奇。
雖說這些年,薛逸和韋一凝一直都是星際軍的編制,吃的是官家的公糧,薛逸還有他老爸的資產可以“瀟灑”,但一些秘密的小動作卻一直都是由一個神秘組織提供的。
最開始,薛逸一直認爲提供這些支援的是張毅,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是平宇集團在幕後充當着所有人的管家。
於是薛逸當先問齊平宇道:“齊叔,我是真沒想到所有的支援都是由您在幕後做支撐,您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啊?”
與薛逸之間隔着兩個人的齊平宇坦然道:“那可是很久以前咯,甚至那會你爸都還沒有結婚。”
“額……的確是夠久的。”薛逸也很感嘆,他又道:“不過我爸當時應該已經知道平宇集團在爲先生效力了吧?”
齊平宇搖了搖頭:“事實上他並不知道,就包括現在,他也只是在執行那位最初制定的‘歸鄉’計劃,在臺前扮演着管理級的角色,所以……如果讓他知道你今天坐在這裡,他一定會氣瘋的。”
薛逸聞言一愣,隨即苦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我爸都知道呢。”
“嗯,他不知道,不過薛家的小子,你不用這麼愁眉苦臉的,當年你父親也是這桌子前的一員,所以,如果真叫他知道你成爲了他真正意義上的接班人的話,他應該會理解的。”齊平宇寬慰了一句薛逸。
薛逸聞言眼睛一亮,隨後卻笑着道:“謝謝齊叔,不過理解不理解的已經不重要了,我選擇帶着凝兒加入其中並不是爲了求得所有人的理解的,我只想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很清醒,也和慶幸。”
齊平宇也笑了,他點了點頭後反問道:“對了,我只知道你和一凝早在三年前就作爲先生的得意門生開始爲先生分憂,卻並清楚你當初是怎麼認識的先生,又是爲什麼要選擇加入,你能說說嗎?”
薛逸沉吟了一下後說道:“其實當初我和齊叔一樣,並不是偶然或者主動找到了先生,而是先生找到了我們,而且,最開始,我和一凝聽完先生的計劃和未來藍圖後,我們都把先生當做了瘋子,不但和先生大打出手,還差點就曝光了先生當時的全部計劃……可是後來……因爲一件事,我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我開始意識到,或許從一開始堅守意志的我纔是錯的,而先生纔是最清醒,卻最孤獨的那個人,所以……我說服了一凝,並帶着她一起追隨先生的腳步。”
齊平宇聽罷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隨後又問道:“那你所說的這件事……具體發生了什麼?”
接下來薛逸和齊平宇說起了一段奇幻的經歷。
故事發生在久遠過去的人類地球文明時期,具體地點是日本東京,當時發生的事情是火山爆發……
……
在薛逸與齊平宇對話的時候,韋一凝找到了蘭囈。
曾作爲仲裁者一員的韋一凝早在很多年前就從同伴那裡聽說過被封爲傳奇戰士的金原少校曾經的一些風流韻事。
其中被八卦最多的就是當初還是個死肥宅時的金原在列車上與雲杜省美女蘭囈邂逅並一見鍾情的故事。
這個故事很短,結局也很悲傷。
但聯繫到當年的時代背景,這樣的故事應該發生過很多次。
只不過金原作爲其中的幸運兒把它傳遞了下去。
看似吊兒郎當,一點骨氣都沒有的金原經歷了中心之帷事件後不但成長爲一名戰功顯赫的指揮官,更將自己癡情的一面展現出來。
自從那一天在進入森林之前與蘭囈分開後,金原在幾十年間就沒有一刻停止過對摯愛的尋找。
這樣做或許在很多人眼裡看起來很傻,而且後來金原與邢萌萌的事情變成衆人皆知的秘密後,癡情男的頭銜也好像變了味道,很多人都開始覺得金原純粹是因爲當初受了刺激纔會一直尋找一個可能已經死去幾十年的女人的下落。
而在韋一凝這些對愛情充滿敬畏的人心中,金原的光輝形象卻從未變過。
所以,方纔從先生口中得知神秘面紗女就是當年金原苦苦追尋的蘭囈後,韋一凝就已經按捺不住好奇心了。
她很想知道,這些年蘭囈都經歷了什麼,爲什麼她會變成現在的樣子?爲什麼她沒有去找金原?又是爲什麼金原終於找到她時,她卻沒有選擇和他一起離開那些自由民?
帶着這些疑惑走到蘭囈身後的時候,韋一凝還沒有開口,蘭囈就好像未卜先知一樣先說道:“如果你是來問我有關我的金原的事情的,那麼就請回吧,這是我的私事,我可以選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