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點半,四海財團的年輕總裁捂着腮幫子,指揮司機風馳電掣地驅車直奔郊的一傢俬人診所——跟了少爺那麼些年,老司機對於他的怪癖已經習慣,因此絲毫不奇怪爲什麼以少爺這樣的身份地位,半夜犯了病並不叫私人醫生上門、反而是自己忍痛連夜趕去。
因爲他知道,少爺認識的那個“龍醫生”,一向架子大得很。
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位於世界財富顛峰上的主人從來不去任何正規的大醫院,也不看任何權威名醫,一旦有了什麼病痛,只直奔這個郊外的小診所——似乎,他的病全世界只有在這裡才能得到有效的治療。
車子駛出市區,轉入一條沿河小道,再拐了一個彎,穿過一大片花圃,便看得到一座兩層的院落,路邊的牌子上寫着“龍宅”兩個字樣。
車在門口停下,饕餮跳出車外,擡頭看去——出乎意料,那麼晚的時候,診療室的燈還亮着。
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兄弟一個人坐在燈下,低頭看着什麼,一動不動。銀髮邪魔捂着腮幫子舒了口氣:這回可好,他也不用衝到診所後頭的房子裡把已經回家的辟邪拎出來了——牙疼不是病,可疼起來真要命啊!
他往裡急奔,因爲疼痛,都感覺不到頭上的雙角已悄然頂了出來,崢然現形。
然而,捂着腮幫子走進診所才一分鐘,他就知道兄弟之所以半夜還一個人坐在診所,一定是又和蕭音吵架了——
“這裡不是寵物醫院。”深更半夜,看到一個長着羊角的人直接穿透了門和牆闖進來,穿着白大褂的英俊醫生顯然正煩着,不等那個飽受病魔折騰的病人開口,便冷冷來了一句,堵得饕餮半天說不出什麼來,只瞪着他,指着自己的嘴巴。
“躺到椅子上去!叫你不要亂吃東西,”看到兄弟這般狼狽的樣子,辟邪終於還是站了起來,開始消毒器械,“把嘴巴張開!——你看看,都爛到牙根了!得取掉你的牙神經。”
“不要啊,你這蒙古醫生!”饕餮在椅子上大叫,“一取神經,這顆牙就算是死了!”
“那你還沒節制的亂吃,貪圖口腹之慾?”辟邪沒好氣,拿着探頭敲着這頭饕餮的一嘴牙,叮叮噹噹的響,“就算你能任意變化,可本體怎麼辦?照樣會發胖,照樣會爛牙!龍牙一旦蛀了,除非拿血珊瑚來補——你也知道,這種東西在三百年前就因爲海洋環境惡化而絕種了。”
滿嘴的牙被依次敲過,饕餮疼得倒抽冷氣,也沒力氣維持外形,現出了本相。
胖乎乎的山羊張着嘴,雪白的利齒在探燈下閃閃發亮。
“有一半的牙都被蛀壞了。”辟邪冷冷道,拿出電鑽,開始消毒,“我銼下去看看有多少是爛到神經了。有些看來是不得不拔了。”
“拜託……我不想拔掉……”饕餮疼的皺眉頭,噝噝吸氣。
然而話音未落,牙牀裡一陣劇痛,麻藥已經打了進來。一瞬間他半邊臉麻木,只好乾瞪眼。向來好脾氣的兄弟死沉着一張臉,舉着電鑽二話不說開始工作,他不由心裡一個冷顫——倒黴啊,看樣子,辟邪一定是今天和蕭音吵架了,纔會這樣一副把他當死豬宰的表情。
自從雲荒真正沉沒之後,放棄了那片大陸的神袛和織夢者一起回到了人世,開始了平凡的生活。辟邪選擇了醫生的職業,開了一個診所;而蕭音則繼續在那個廣告公司當文案策劃。
隱藏了所有驚人的力量,成爲一對最平凡的年輕夫婦。
難道是這樣的生活,漸漸消磨了他們最初的熱情?還是因爲神袛和凡人之間終究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時日長久便出現了隔閡?
鑽頭在牙齒裡滋滋的打洞,饕餮只覺得腦袋都被麻藥麻痹。
“啊!”診所後的房間裡,陡然傳來一聲驚懼的尖叫。
是蕭音的聲音?
饕餮只覺得嘴裡劇烈的一震,牙齒幾乎被鑿穿。那個正在工作的醫生一聽到妻子的驚叫,想也不想,把還在旋轉的鑽頭一扔,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喂!喂!”牙齒鑽到一半被扔下,饕餮張大嘴巴躺在椅子上,氣急敗壞。
廚房裡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火災。
竈上烈火熊熊,滿鍋的油不知爲什麼爆了起來,滋滋作響,劇烈的濺開來。
蕭音一隻手拿着鏟子一隻手舉着鍋蓋,正在驚叫,試圖將蓋子扔回燃燒着的鍋上。然而一粒濺出來的油飛到她手腕上,燙得她一顫,蓋子哐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小心!”顧不得打了一日的冷戰,辟邪一步搶前將妻子攬到了懷裡,背過身擋住那些飛濺的沸油,一回手就將那些火在手心熄滅。
焦臭的味道瀰漫在廚房裡,蕭音拿着鏟子,把頭埋在辟邪懷裡,悶悶的不說話。
“你這是幹什麼呢?”看着滿地狼藉,白大褂上滿是油污的醫生責備妻子。
然而蕭音還是堅持着一天來的沉默,看了他一眼,自顧自的想掙脫出來。辟邪抓住了她的手腕,心疼地皺眉,低下頭輕輕對着手腕吹了一口氣,將那一串燎泡消除。
“以後倒油之前,先把鍋裡的水擦乾淨。”哭笑不得的,他對妻子提出忠告。
蕭音蹙起了細細的眉毛,白了他一眼,保持着沉默,顯然還是在對抗。
然而肚子卻發出了不爭氣的咕咕聲,提醒她早該進食了——從昨晚和辟邪吵架後雙方開始冷戰,她已經是一整天沒有東西吃了。晚上辟邪去診所裡生悶氣,她只好摸索着進廚房想做個最簡單的蛋炒飯,卻不想弄成了這個樣子。
“一整天都餓着?”辟邪注意到了妻子的氣色,嚇了一跳。
光顧着生氣,他也完全忘記了蕭音是根本不會做飯的,也不像他可以不飲不食。
白大褂也來不及脫,他連忙捲起袖子開始做飯。
“唉,蛋炒飯蛋炒飯,是用飯炒的啊——你把米和油放進去幹嗎?”辟邪一邊收拾着狼藉一片的竈臺,一邊教訓妻子,“香菇,要先在水裡泡上半天,等它發好了才能下鍋——這樣直接切了炒,味道就跟咬木頭沒區別……你就承認在這方面你是低能罷,折騰了一年多還不死心麼?”
然而等他炒好雞蛋,將作料再一併倒入後,擡頭卻不見了妻子,只有一隻雪白的胖山羊靠在廚房門上,滿嘴塞着藥用棉花,看着繫着圍裙拿着飯鏟的神袛,拼命忍住笑。
可由於半邊臉被麻痹的緣故,那個笑容顯得極爲詭異。
“嗚……”手術到一半被扔下的病人張開嘴,指指自己塞了棉花球的牙齒。
“等下,”辟邪看了兄弟一眼,自顧自盛起滾燙的蛋炒飯,“先回去躺着!”
饕餮可憐兮兮地跟在他後頭,看着他端着飯去客廳裡找蕭音。
然而,找遍了都不見人。客廳和臥室裡黑燈瞎火,若不是他們兩個都有超過凡人的能力,早就被地上七零八落的東西絆倒。戰況激烈啊……饕餮吸了口氣。他知道無論如何情況下,辟邪都是不會動手傷害妻子的,那麼發飆的必然是前任織夢者了。
看來,他實在也不必羨慕辟邪:這個女人的脾氣,似乎比艾美那丫頭還大啊。
“你們…吵架了?”好容易克服了嘴裡的異物,饕餮含糊地發聲。
“嗯。”辟邪沉着臉應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饕餮跟在他後頭,看着他一道道門的尋找過去,忍不住好奇:“爲什麼吵?”
辟邪回頭瞪了這個多嘴的兄弟一眼,胖山羊在他的眼光裡聳聳肩。
“她想重新開始寫東西,而我不許她再寫。”證實了女主人不在這套房子裡後,辟邪開始推開玄關的門,前往溫室花圃,他知道妻子一生氣就會一個人躲到花房裡去。嘆了口氣,他終於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我撕了她的手稿,她就開始拿東西砸我,然後整整一天沒和我說話。”
“她還在寫東西?”連饕餮都吃了一驚,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她的精神力不是已經耗盡了麼?”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她若是再不停止用腦,這裡就會徹底壞掉!”
“那已是一種習慣……”辟邪苦笑起來,“就像呼吸,睡眠一樣必不可少。”
這一年來,他象戒毒一樣的逼着蕭音戒掉寫作的習慣,換來卻是她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和頻繁的爭吵。她如撲火的飛蛾一樣,在火焰上用生命爲代價舞蹈;而他卻彷彿一個守火者,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從火焰上趕開,不讓烈火舔拭她的羽翼。
——他們之間有過多少次爭吵啊。
他不能失去她,所以絕不允許她繼續消耗着所剩無幾的精神力。生怕她生命之火因此而熄,自己就將獨自面對這宇宙洪荒千萬年的寂寞。
然而她卻有着驚人的執着,寧可死亡也不願放棄。
織夢者有她們的宿命,只爲那一襲夢之華衣而生,夢碎即死。她們在短促的一生裡,體會過幾生幾世的悲喜跌宕,但也透支了幾生幾世的精力,往往都會早夭——千百年來,又有多少具有那種天賦的人在心力交瘁之後,咯血死在黃燈古卷之下?
想起遲早艾美也會變成和蕭音一樣,饕餮忽然覺得牙又疼了起來,齜牙咧嘴地跟着辟邪穿過了花園:“還真是海枯石爛啊——大陸都沉了,你們兩怎麼還在折騰?”
兩人穿過花木向着房子走過去,溫室花房裡果然有燈光,依稀看得到蕭音獨坐花下的側影,美麗的藤蘿舒緩地下垂,開着細小的白花。女子微微仰着頭,彷彿在對着滿屋子的花喃喃自語——饕餮只是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這種寧靜的圖畫裡,隱約有什麼不對。
辟邪的臉色也有點變了,端着那碗蛋炒飯,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一枝垂落的白花拂過羊角,嘀咕着的饕餮忽然怔住了。
“辟邪!”他脫口叫了兄弟一聲,聲音略微變了調。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種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一瞬間忽然想通了什麼,某種不祥的感覺如閃電般貫穿他的心。饕餮來不及等兄弟回答,瞬間發力,躍上了夜空,撲向溫室。同一個剎那,辟邪也已經點足撲出。
然而,已經晚了。
溫室裡傳出了啪的一聲響,燈光忽然熄滅了。
在燈光熄滅的前一剎,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蕭音身側的那株藤蘿陡然扭曲變異,下垂的枝條一起揚起,變成了無數雙雪白的臂膀,牢牢的抓住了她!
“女蘿!”辟邪脫口驚呼,手中的盤子跌落在地。
顧不得被鄰居發現的危險,年輕的醫生瞬間現出了本體,和饕餮一起直撲向那個溫室。溫室的門是從裡面反鎖的——當然,這絲毫無法阻止他們。
阻止了他們步伐的,是蕭音說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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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別過來。”他的妻子凝視着他,眼神堅決:“我想跟她們走……去創造另一個新的世界。”
“不要!”他脫口叫起來了,“你會死!”
“那麼,就讓我死去好了。”蕭音微笑起來,蒼白疲倦已久的臉上有一種期許,那一瞬間,她又煥發出織夢者所有的光輝,“死在自己的夢裡,那也是我應有的結局。”
如果停止那一場書寫,“沉音”便會永遠的死去了,她身體裡的一半生命將隨之枯萎。而剩下的那一點凡俗靈魂,又能做什麼呢?除了書寫,她一無是處,連一頓飯都無法做好,必須活在辟邪的羽翼之下。而辟邪所傾慕的、那個名爲沉音的織夢者,則早已在她精神力枯竭的時候死去了——如今,他只是靠着追溯那個幻影,繼續遷就着現在這個庸俗的凡人罷了。
她是愛他的,但是她的愛,不能在連“自我”都沒有了的時候依然存在。
對這個世界而言,只有“沉音”纔是與衆不同的,而“蕭音”的存在猶如螻蟻。她並不願成爲一隻螻蟻,在安適平淡的柴米油鹽裡,過完剩下的歲月。
——哪怕身旁有神袛的陪伴。
“別廢話,快!”饕餮顯然知道了那些女蘿們的意思,一聲斷喝,便往蕭音身側撲了過去,利爪一揮,幾條抓着蕭音的“手”驟然斷裂,流出殷紅冰冷的血。
然而,他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遇到了某種旗鼓相當的抵抗。
微微一驚,那雪白的藤蔓忽地從地面上消失,縮入了土裡。
——連帶着上面前任織夢者,一起消失在兩個神袛面前。
辟邪從頭到尾都在猶豫,不知如何在妻子的意願和自己的意願之間作出選擇。饕餮卻不能眼看着有人公然蔑視自己的力量,立刻衝了出去,掠上高空發動攻擊。
然而,就在短短一瞬間,那些雪白的女蘿帶着蕭音一起杳無蹤跡。饕餮站在高空逡巡,滿臉驚訝:這個世界上,居然有東西可以在他們兩人面前,從容將蕭音掠去!那是什麼樣的力量?無論是撒旦,波旬,甚或守護七大洲的其餘七神,都無法做到!
而這個宙合內,又有什麼的力量、能夠強過龍生的九子?
“倒也未必比我們強。”辟邪比饕餮冷靜得多,足踏浮雲掠上了高空,俯視着腳底下沉睡中的雲澤市,喃喃,“只是,似乎剛纔那種力量,正好和我們的力量相生相剋……”
“相生相剋?”饕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
“是海皇。”化爲猛獸狀的辟邪往東方的大海里眺望,眼裡有了冷芒,低低磨着爪子,“帶走蕭音的,是海里沉睡了幾千年的鮫人之王……只有他,能繼承龍的力量。”
九大守護神雖然強,但始終是龍的嫡子。
而將九子派出守護九大洲、成爲陸地之王后,龍神依舊停留在它海洋的領地裡,庇佑着海的子民。數十萬年來,洪荒更替,龍神也經歷了幾世幾劫,不停輪迴復生——所以,能剋制九大神袛的,同樣只有來自海國的龍之嫡系的力量。
“他媽的!”饕餮徹底明白過來了,脫口罵,“難道那些鮫人也要打織夢者的主意?”
罵了一句,他的臉色忽然變了:“糟了!”
巨大的山羊迅速往回撲,根本來不及和兄弟多說一句話——
連前代織夢者都不放過,那麼這些鮫人,又怎麼會放過艾美?
又晚了。
憑着感知,辟邪和饕餮追索到金水橋旁時,卻失去了蹤跡。
星光璀璨,月色如水,大海在星月下微微搖動,無邊無際。
如此博大,如此深邃——就算是他和辟邪這樣的神袛沒入其中,也會毫無蹤跡吧?何況那個十八九歲的丫頭片子。
“這個拎包不是死者的!”月下停着一輛警車,有一羣人在喧囂,其中一個翻檢着一個米色的巴寶麗大拎包,從裡面拎出一件女式的內衣。饕餮一眼認出那是艾美走時隨身帶着的,一驚,立刻瞬移過去,隱了身,站在那個警官身旁。
那些人是圍着被浪衝上沙灘的一具屍體忙亂。饕餮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亮:
那一張臉,赫然便是昨日白天那個看到女友跳樓的Johnson!
雖然因爲高空落水的巨大沖力,讓七竅裡都沁出了血,身體也被在水中浸得發白,可臉上卻依然看得出一絲釋然——銀髮的邪魔忽然間有略微的動容。
只隔了一日,他也選擇了跟隨而去麼?
那早已湮滅的海國裡有個傳說:在月明星稀的夜裡,任何人類如果報着必死之心躍入大海,那麼就能到達鮫人們的國度——那個位於碧落海璇璣列島上的海市。而此刻Johnson臉上這種釋然的笑容,彷彿是在擁抱一個新的永恆國度。在墜落的那一剎那,這個人,是看到了那個轟然洞開的世界了吧?
很久以來,看到的人類都是如此醜陋,他覺得殉情只是這個世界上古老的傳言罷了。
饕餮穿過那些人羣,在屍體旁俯身查看,拈起了一個細小的東西——一支纖細的藤蘿,在死人溼漉漉的發中悄然綻放:鸞鳥羽毛一樣的葉子,開着雪白細小的花朵,純潔如雪。斷口上,有淡淡的血色。
這種花,他在金瑞大廈Lydia墜落現場,也曾看見過。
“女蘿。”旁邊有人低低說了一句。詫然擡頭,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兄弟。
“艾美也是被海皇帶走了。”辟邪眉頭緊鎖,遠眺着大海,手指漸漸握緊,“那些鮫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海國,和雲荒一起毀滅已經很多年了。
那是一場天塌地裂,無數蒼生死去,連神袛都無能爲力。
九洲之一的雲荒一夜之間沉入海底,而原本位於深海的海國,卻在地殼的劇烈運動下隆起,暴露在空氣裡。岩漿流出,烈火湮滅了大地。無數鮫人在火中瞬間死去,剩下的那些掙扎着在地面奔逃——然而只有尾鰭的鮫人無法逃過火的蔓延,接二連三地成爲焦炭。
守護大海的蛟龍竭盡了最後的力量,投身地火中,以身軀堵住了涌出岩漿的裂縫,並以自己的脊樑架起了一座橋樑,另一頭通往大海,讓海皇護着一部分子民逃回了海中。
那,便是今日橫亙於東海、直通往大海深處的騰蛟山脈。
——然而,即使那些倖存的鮫人回到了海洋,可那裡已然沒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一片新沉入海底的廢墟上,到處充滿了屍骸和血污;海藻沒了,珊瑚礁沒了,魚類都在瞬間滅絕。絕望的鮫人們在飢餓和污穢中漸漸消失了蹤影。
海國,終於和遠古的雲浮國一樣,徹底在歷史中消失。
“我不管那羣死魚想幹什麼!”饕餮的怒火顯然是到了爆發的極限,將那截雪白的藤蔓碾的粉碎,咆哮起來,“敢在眼皮底下動老子的人!以爲是龍神嫡系,老子就會手下留情?”
邪魔的憤怒,在瞬間讓整片大海洶涌!
星月剎那無光,黯淡的天幕下,大海黑沉如墨,捲起了狂風。海岸上勘查案情的人看着猛然間撲向海灘的大浪,驚呼着連連後退。
“別衝動。我們還不知道海國如今在水下哪個地點。”在十幾層樓高的巨浪撲到海灘上時,辟邪擡起手,憑空凝定了那一波巨浪,對着身邊的兄弟低聲道,“——你這樣亂來,會驚動大哥的。”
守護着這片如今被稱爲亞細亞大陸的,是他們九個人中的老大:蒲牢。
顯然這個兄長還存留着往日的威嚴,正在發怒中的饕餮愣了一下,冷靜下來。
“也對,老大還是惹不得的。”他迅速地用手在面前抹開了一面水鏡,往裡看了看,舒了一口氣,“沒事。老大他正在維也納聽音樂會呢。”
九子之老大蒲牢,性喜音樂。遠在上古戰國時,每次聽到人間鐘聲樂曲就忍不住化身下凡,趴在編鐘上偷聽——結果聽得出神,不巧被人類發現,所以至今他的形象還被裝飾在大鐘的鐘紐上。
然而千年來,老大也是與時俱進的,如今的口味已經從黃鐘大呂、變成了去維也納聽卡拉揚和小澤征爾,近年又迷上了現代音樂。
“咦,身邊換人了?居然不是那個唱起歌來可以撕破我耳膜的女高音?”饕餮本來只想確認一下老大的位置,可天性好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大吃驚。
記憶中,那個威嚴沉默、只愛靜靜傾聽音樂的蒲牢,對於人世懷有深沉的愛。而他唯一肯接近的人類、也是世間擁有最美妙歌喉的歌者——比如以前那個紅極一時,被譽爲“可用歌聲和蒼穹對話”愛爾蘭女歌手梅靈。
然而身爲神袛的兄長恪守着人神界限,人類只能成爲他的“知音”,卻永難抵達他的心靈。他愛那些女子,就如愛一件上蒼造出的藝術品。
辟邪有點不耐煩,拉開兄弟:“廢話!離上次看到老大身邊的那個女高音都已經八十年了!你以爲人類可以活那麼長?”
然而說到這裡,心下一痛,不由也多看了一眼水鏡。
穿着黑色禮服的蒲牢在貴賓席上聽着,面色沉靜。在他身側坐着一位身穿雪白長裙的女子,有一雙美麗的深綠色眼睛,微笑着傾聽,臉色卻有些不以爲然。畫面上正好到了中場休息的間隙,那個金髮女子挽着蒲牢站起散步,微微說了一句什麼。蒲牢眼睛一亮,露出激賞的神情,連連點頭。
“那些音樂只是二流。”辟邪清楚地聽到那個女子開口評價,對着身側蒲牢說出了這樣的話,“真正的音樂是安靜而純淨的,可以呼喚日月,讓水流淌,讓樹說話——它是與歷史上那些不朽靈魂溝通的橋樑。”
那樣的話……分明就是梅靈和生前說過的一模一樣!
“這個女人不簡單啊。”饕餮忽然間有點不安,看着畫面裡那個匆匆走入後臺的女子,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大對。辟邪的神色在看到那個女子後也莫名的凝重起來。
兩人就這樣靜靜凝視着水鏡,看着彼端的兄長。
中場休息結束,回到座位上的卻只有蒲牢一個。而下半場開始的時候,站到臺上的、赫然就是那個女子!
在她唱出第一句的時候,天地彷彿都安靜下來了。
就在那一瞬間,饕餮和辟邪同時有了一種直覺:這,不是人世間所能有的聲音!
“海之歌姬!”注意到了那個女子奇異的藍色頭髮和深綠色眼睛,同時地,神袛和邪魔一起脫口而出——海之歌姬是那個貌美善歌的民族裡,擁有最美歌喉的鮫人的稱號。
傳說中在海國鼎盛的時期,在一年一度海市上都會評選歌姬。而鮫人天生就是蒼穹下最善於歌唱的種族,傳說歌姬之歌,可以遏住行雲、停住流水,可以讓遠航的水手迷失方向,讓最兇猛的野獸低頭收爪。
而海國湮滅之後,這些也就一起成爲了傳說。
然而,居然在這面鏡子裡、看到了傳說中海之歌姬的再度出現!
他們兩個還來不及猜測這個女子是什麼來歷,就看到歌聲停歇後、臺下的一片寂靜裡蒲牢帶着激賞的神情,率先鼓掌。
毫無疑問,這個歌者用天籟般的聲音、在瞬間征服了神袛。
“又是鮫人?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饕餮憤憤而納悶,“老大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憑那個鮫人,傷不到老大——”辟邪看着鏡子,下了決定。
生怕注視得太久會被那一邊的兄長髮現,一揮手,水鏡碎裂成無數水珠灑落風中。他對兄弟提議:“我們還是先去找把蕭音和艾美——我們從東海開始搜,你往南我往北,哪怕把四大洋翻過來也要趕快找到她們!”
不趕快的話,若蕭音以目前的狀況重新開始充任織夢者,只怕立刻就要出事!
月光下,喀喇一聲響。海水碎裂,然後無痕。
遙遠的歐羅巴上空,天籟般的歌聲還在迴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