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江南 (2)

衛晞此行是一個人,並沒有帶憐兒出來。與凌淨遠離開蘇家時,已近傍晚。凌淨遠不急,沉默地沿着街市緩緩前行,也並不看街市旁賣的小玩意;衛晞想要離開,無奈他拉着她的手一直不曾放開,反而從握着她的手轉而十指相扣,掙扎無果,她只得跟着他走。

街市臨河,河流直通向城中心的湖泊,正是夏季,江南蓮花開得正好,一朵朵紅的白的在晚風中搖曳,清香撲鼻。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凌淨遠終於走進一座酒樓,衛晞擡頭,只見“醉清風”三個大字,運筆連綿卻不失蒼勁。他顯然是這裡的熟客,小二見着他,招呼道:“凌公子,您來了!”又見他身後的衛晞,機靈道:“姑娘需要點什麼?”

“上一壺茶,再隨意上一些點心。”凌淨遠道,依舊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一聲乾脆的“得叻”之後,便下去準備了。衛晞在他對面坐下;窗子開着,晚風吹拂着她鬢邊碎髮,極是輕柔。

衛晞默然無聲,凌淨遠亦不說話,二人靜默對坐,直到小二將茶與點心端上來。半晌,衛晞終於開口,輕聲道:

“今日,多謝。”

這一句他已等待多時,終於等到,得意地笑了笑:“我早就看不慣他了,老狐狸一隻,詭計多端還總是以爲別人看不破。更何況。”他正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子,雖然婚期未至,但總歸會是我凌淨遠堂堂正正的妻子;這些,並不算什麼。”

“妻子。”衛晞輕聲重複這兩個字,旋即一笑,正視着他的眼睛,連名帶姓地叫他:“凌淨遠。”

凌淨遠“嗯”了聲,衛晞卻不說話,只是又叫了他一聲:“凌淨遠。”他笑,伸手刮她鼻尖,然後又“嗯”一聲。

她擡手摸了摸他方纔碰過的地方,也笑了起來,然而眼中點點星光,殊無半分笑意。

回到別院已經很晚了,凌淨遠將她帶到客房,叮囑道:“江南無事,明日便啓程回凌府,早些休息吧。”

窗外月華傾瀉了一地,映在衛晞眼中,盈盈若水一般。冰涼的玉笛自袖間落入瑩白的手中,衛晞素手執笛,眉目嫣然。

“我給你吹笛子聽。”說罷也不待他回答,轉身走出房間,靜靜立在庭院之中。

悠揚的笛聲自她脣邊吹奏而出,一音一律,如縷婉轉不絕;凌淨遠亦靜靜站在廊下,身形修長,眉目清朗。

是一首他記憶中從未聽過的曲子,笛聲婉轉,聽至曲中覺得頗有幾分熟悉,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黑暗之中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只是覺得笛音清越,襯着月色如水,連她的面容都更加清麗。

一曲終。

手中玉笛在月光下泛着清亮的光,她並不看他,聲音似乎是從遙遠的夢境中傳來:“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學會這首曲子然後吹奏給他聽,只是沒能做到。”

“爲什麼沒能做到?”他負手站在門口,月光難以照到屋檐下,他的面容在黑暗中隱晦不明。

她一步一步走到廊下,玉笛在月色下泛着微弱的光芒:“大約是因爲世事難料。等我終於學會這曲子,他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待她走近,他才發現她竟然笑着,不過他並不懂她的笑,苦澀,狡黠,一瞬間都在她臉上劃過,最後她看着他,惡作劇一般,“我答應了那個人要嫁給你,所以你一找到我,我就來了。”

“哦?”他眉梢輕挑,壓下心中升起的莫名怒氣,表現出十分感興趣的模樣,“那那人爲何沒有告訴我要我娶你?”

她搖了搖頭,看着他肯定道:“是你忘了。”

“真的?”淨遠眉頭難得皺起,認真想了想,“你別哄我,那人如果說過,我一定會記得。”衛晞不說話,只是看着他。他看清她眸中的失望,倔強,甚至還有幾分猜忌,心中剛剛壓下的無名火起,低頭湊近她,“那那人可還有說什麼?你既然如此聽他的話,想必他說什麼,你就會做什麼了?”

他的手指捏住她下顎,少女皮膚光滑,如凝脂一般。衛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雙眸:“那人曾說,衛晞要嫁給凌淨遠,然後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一生一世永不分離?”他心中滋味難辨,“那你要記住,你這一輩子,都只能和我在一起,你若是離開了我,就是背棄了你對那人的承諾。”

他捏緊她的下顎,看着她緊閉的雙脣,隨即緩慢地吻了下去,她似乎想躲,卻生生忍住了,雙眼緊閉,任由他柔軟的脣貼住自己的。他看着她顫抖的眼睫,眼角竟然沁出淚水,心中氣急卻又無可奈何,離開她冰涼而柔軟的雙脣,將她眼角淚水擦乾,低低嘆了口氣:“我不欺負你就是,好好的,哭什麼?”

她睜開雙眼,眼眶微紅,活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他將她攬進懷裡,聲音低低的:“這些事情你告訴我做什麼?你不說,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樣相安無事,也是一輩子。”

她終於抑制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然而即便如此,她都不曾發出任何聲音,絕望的哭聲被她死死壓抑在心裡。那裡是一個禁區,除了她自己,再沒有人能走進來,所以那麼絕望的哭聲,也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

那個少年曾說:“衛晞要在及笄那年嫁給凌淨遠,然後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他還說:“晞兒,等我。”

可是他不在了,她等來的,終究不是他。

第二日啓程回凌府,出發的時候是清晨,朝陽初升。別院的管家將馬車停在門口,見二人走出來,躬身道:“少爺,少夫人。”

衛晞聽得他叫自己少夫人,頗不自在,便道:“您叫我晞兒就好。”

福叔仍低着頭:“不敢。”卻見淨遠微微頷首,方改口道,“晞姑娘。”

衛晞上了馬車,淨遠見她小巧的身影被車簾擋住,方騎上一旁的馬,對福叔道:“此處還勞煩福叔照看。”

杭州與渝州相距並不算遠,雖說景色優美,但淨遠在這一代來往甚多,一路的風景都看慣了,衛晞也無心景色,所以白日行路,晚間投宿,如此走着,仍然是走了十餘日。

到達凌府是傍晚。衛晞自車上下來,落霞將半邊天染紅,也將她一襲藍色衣衫染成絳紫的顏色。

凌夕桐見她下了馬車,疾奔幾步到她身邊,慣常一般挽住她的手臂:“姐姐可回來了,我與憐兒姐姐巴巴盼了好幾天呢。”

衛晞正要回答,卻忽聽身後凌淨遠道:“你晞姐姐回來,我便也回來了,如今竟不嫌我日日督促你練功了?”

凌夕桐頑皮地吐了吐舌頭:“我也不曾想到哥哥會與姐姐一起回來。不過我也不是隻盼姐姐回來,也盼着哥哥回來啊。”又轉頭問衛晞,“姐姐,你說是不是啊?”

微笑着應是,衛晞回頭見凌淨遠立在車旁,卻是看着自己,那晚的痛哭兩人都不曾提起,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她不動聲色回眸,對凌夕桐道:“進去吧。”

離開凌府一個多月,凌淨遠與衛晞回來,凌夕桐自是十分高興,日日去找衛晞,給她演示凌淨遠新教的劍法,抑或是由衛晞教她練字。衛晞原本是清淨慣了的人,如今有凌夕桐日日陪着,卻也覺得時間過得極快。

轉眼已過月餘。

夏日將盡,天氣漸涼。靜曦閣外的桃樹長勢見好,只是將近秋天,原本就光禿禿的樹幹如今更是連葉子都不見一片。

凌夕桐在一邊的空地舞劍,她的劍法並不出奇,都是極爲普通的劍式;不過好在她天資聰穎,身姿輕盈,一套劍法使得行雲流水,頗有些俠女風範。

衛晞拿過憐兒手中佩劍,劍是自江南會回來之後凌淨遠差人送來的,劍柄劍鞘上刻了疏疏寒梅,十分精緻。長劍輕盈卻並不出鞘;她一個轉身,便進入了凌夕桐細密的劍勢中。

她只是與凌夕桐拆招,精緻長劍在她手中靈巧地格擋住凌夕桐斜刺而來的利劍,一招一式,輕巧靈動,卻並不曾有固定的路數;劍刃被日光映得閃亮,揮舞之下,光芒四動。轉眼已過了十幾招。

凌夕桐的長劍直直刺來,衛晞身形微動,鋒利的劍刃自身側擦過,利用凌夕桐回身的瞬間,她未拿劍的手疾扣住凌夕桐的手腕,反手奪下她手中長劍。

動作乾淨利落。

衛晞尚未說話,卻忽聽身後傳來疏落的擊掌聲:“輕盈卻不失凌厲,好劍法。”

轉身,卻是凌淨遠站在廊下。日光刺眼,衛晞見凌夕桐額間沁出了薄汗,便將劍還給她,道:“回去休息吧。”轉身走至他身邊,“其實並沒有什麼劍法,不過隨着夕桐的劍式改變而已。”

凌淨遠“哦”了一聲,奇道:“若沒有固定的劍法,那是如何練的劍呢?”

“姑姑曾說,練劍若是練固定的招式,即便打鬥時不會被對方壓制,也必定會被自身的招式所縛;所以只需隨着對方的劍法改變,那樣,就不會受人所制。”

“這說法別緻,倒也有理。”凌淨遠取過她手中長劍,“這劍是外祖父特意爲母親鑄造的,可惜母親武功低微,一直未能發揮出這劍的長處,如今這劍配你,也不辱外祖父親手鑄的這把劍。”

“唐老門主竟然還會鑄劍?”衛晞有些驚奇,“勞者多能?”

他有些好笑,歸劍入鞘:“我母親雖出身唐門,但她並非唐老門主的親生女兒,我所說的外祖父,是她的親生父親,鑄劍師唐林。”他看着手中長劍,“只可惜,這是他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一把劍了,其餘的名劍,都在他身亡之後被母親熔燬,作了陪葬。”

“那確實可惜。”她點點頭,伸手去撫劍柄上的梅落二字,“這劍的名字,倒與梅花落有些相像。”

“名字雖像,意義卻不同。”淨遠冷笑一聲,“梅落之名是因母親愛極了梅花;梅花落卻是由於其毒性極強,毒發之快猶如梅花落地而得名。這兩者,又如何能相提並論!”

“可有一點你不得不承認。”衛晞道,“它們都是取人性命的武器!”

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梅落劍橫空而出,劍影颯颯,向着淨遠面門直攻而去!這一切瞬間發生,淨遠卻絲毫不見慌亂,飛身急退,尖利的劍尖離他始終有着毫釐之距。然而衛晞的劍終究比他快些,劍氣攝人,穿透薄薄的衣物直抵肌膚,他眼看着長劍漸近,雙目一凜,凌空躍起,足尖點過一邊桃樹光禿的樹幹,堪堪避過那凌厲的一劍。

衛晞一劍不中又出一劍,然而此時不似她方纔刺出的凌厲實際的一劍,劍影繚亂,毫無章法可言,她身姿飄逸靈動,劍光之外竟沒有給他一絲突破的機會,一時他不能分清她的劍到底在何處,只能依靠多年練武的直覺躲避,然而她出招愈來愈快,他耳力雖好,身形終究慢了一步,所以當衛晞停下攻勢時,她手中長劍正穩穩比在淨遠胸口。

他不得不承認,他從未見過如此迅速的劍招,快而凌厲,逼得人退無可退。

他輕輕彈開比在胸口的長劍,笑道:“可是在府裡無聊?不去我們明日出去走走?”

衛晞原本以爲他是說笑,不想第二日他真的牽了兩匹馬在府門口等她。衛晞看着那匹馬,問他:“這是做什麼?”

他看着她揚了揚眉,道:“不是出去走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