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

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完全明亮。衛晞醒來時凌淨遠早已起身。夏季的清晨還不是十分炎熱,她起身穿衣,外間的侍女聽到動靜進來:“少夫人醒來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問那侍女:“憐兒姑娘呢?”

侍女走到她身後替她梳妝,乖巧答道:“子康少爺晨起時要找孃親,憐兒姑娘去謝莊主那裡了。”

衛晞又“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只安靜地看着侍女將她垂散到腰間的長髮挽起,作了婦人裝扮。有一瞬間的愣怔,自此以後,她不僅僅是衛家大小姐,還是凌府的少夫人,凌淨遠的妻子。

將左耳下垂在肩上的烏髮梳順,她隨手拿了一支青玉髮簪插在髮髻裡,淡淡吩咐侍女:“好了,你下去吧。”

侍女依言退下,然而身後又傳來腳步聲,凌淨遠見她已經起來,淡淡笑到:“怎麼不多睡一會?”

她站起身,仍舊是以前淡然的語氣:“習慣了。”

見她脂粉未施的臉上一派淡然,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末了笑道:“既然起來了,去看看子康罷,想來你也有許久不曾見過他了。”

衛晞笑了笑:“好。”

子康那孩子雖然先天本弱,但是得了憐兒悉心照料,長得並不比健康的孩子瘦弱。一歲多的幼兒,走路尚且歪歪扭扭。他躲在憐兒懷中看着衛晞,扭捏着不肯出來。憐兒將他抱到衛晞面前,輕聲哄着:“子康乖,叫舅母。”

孩子乖巧地叫了一聲“舅母”,聽着舅母二字,衛晞不由看了憐兒一眼,憐兒卻只是笑:“姑爺是子康的舅舅,小姐可不就是子康的舅母麼?子康這樣叫,也不曾叫錯。”

謝玄懌自一側走過來,想要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停住了。想了想笑道:“如今衛姑娘與淨遠成了婚,我倒不知該如何稱呼了。”

衛晞亦是想了想,道:“與我親近的人向來皆喚我晞兒,謝莊主比我年長,我便將莊主當做兄長看待,莊主若不嫌棄,我便喚莊主一聲大哥,莊主喚我晞兒便是。”

謝玄懌微微笑道:“這樣也好。”

一旁玩鬧累了的孩子嚷着要睡覺,衛晞笑讓憐兒帶着他去內室休息。待憐兒進去,衛晞方向謝玄懌道:“謝大哥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謝玄懌點點頭。因此地距靜曦閣較近,兩人便向着那片竹林走去。清晨陽光正好,金色的光輝灑落,照得人渾身皆是暖意。

衛晞並不說多餘的話,直接問謝玄懌:“謝大哥可知道憐兒的身世?”

謝玄懌頷首表示知道。衛晞卻又接着道:“那謝大哥可知道憐兒是如何成爲我的侍女的?”見他搖頭,衛晞卻有片刻的沉默。過了一會方道,“憐兒本是洛陽應家少主應應裴雲的長女,她的母親是曾轟動江湖的盛雪城葉家最小的女兒,葉連城。然而她母親在生她妹妹時難產而亡。此時葉家衰落,應裴雲續娶了新夫人,繼母在應家多方刁難,憐兒不得已逃出應家,被我父母救下,而她的妹妹卻被販賣到了燕山,至今沒有找到。”

她說完看着謝玄懌,不知是叮囑還是感嘆:“謝大哥,我知道夫人過世之後你從未放下她,我同時亦很高興你沒有放下夫人。如今你接受憐兒大部分是因爲子康那個孩子。連我這樣的旁觀者都能夠看得明白,更何況是憐兒親身處之,她不過是在自欺欺人,欺騙自己,你會愛她,會自心裡接受她。”

竹葉清脆,有稀疏陽光透過葉隙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點點晃動。謝玄懌停住腳步,擡頭看着茂密竹林,半晌纔開口:“初見清兒時,她在唐家的境遇亦是與憐兒相同。身爲唐門門主的長女,本該受盡萬千寵愛,可是在唐門,哪怕是稍微得寵的侍女都可以隨意使喚她。”他頓了一頓,話題偏轉,“十二歲之前的事情,淨遠都忘記了,你可知道?”

衛晞怔住,胸口驀然一滯,卻仍是點了點頭。

“那時清兒極是疼惜這個弟弟,在唐家二小姐帶着那幫孩子捉弄他時百般相護,我便是在那時,遇見的她。”他彷彿陷入了回憶裡,連脣角的笑意都帶着柔和的弧度,“那時的她善良卻又固執,從不肯輕易接近我,哪怕是我向她表明心意,她也不願接受我。唐門主本以爲我要娶二小姐,卻不想我執意要娶清兒。那時連清兒亦勸我,娶她不值得。可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我想要娶她,我就一定要娶她。”

“在翊宸山莊那兩年,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兩年,儘管那時她多病,藥不離口,可她在我身邊,這對我而言,就是最快樂的事情。”他低低嘆了一口氣,“她不在了,我這一生再不會如愛她一般去愛別的女子。她希望我好好生活下去,我就一定會好好活下去,按照她喜歡的方式;所以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子康照顧憐兒,她的心願,我一定會做到。”

衛晞垂眸低低一笑,可語氣中毫無半點笑意,只有滿心悲愴:“應憐,應憐......連城姑姑替她娶這名字時該是想讓她受人愛惜,可她幼年時從未得到過父親的愛護,如今她傾心去愛的人心中亦早已有了她人。寒清有一句話說得不錯,老天從不開眼。憐兒她,不如夫人幸運。”

謝玄懌正色看着她,緩緩舉起右手,伸出三指指向天空,一字一句徐徐道出,字字皆重:“皇天在上,我謝玄懌在此對着晞姑娘起誓,我今生必定會娶憐兒爲妻,有生之年,捨命相護。我雖無法將我最完整的愛給她,可我此生只會與她相攜白首。若違此誓,我將永墮阿鼻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衛晞猛然擡起頭,一向沉靜的眼中滿是震驚,彷彿不可置信,他竟然會起如此沉重的誓言——永墮阿鼻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謝大哥,多謝你。”她終於開口,卻並不看他,只是垂首看着地面。斑駁陽光落在她漆黑的發上,照得她髻上的青玉髮簪上的蝴蝶栩栩如生,似要振翅飛起來一般。謝玄懌笑了笑,看着她素淨側顏,微微有些出神:“淨遠他一定會好好待你。你與憐兒,都是極好的女子。”

“我與他如何,又有誰能知道呢?”她轉過臉去,不知在看什麼,亦或什麼也沒有看,只是聲音低得近乎恍惚,“我與他,沒有人能說清。”

走到靜曦閣外,衛晞纔看見一個身影,想來自從她搬出凌府小住之後便不曾見過她。她在門口徘徊,好像終於下了決心擡腳進去,卻又遲疑着停下腳步。衛晞與謝玄懌走過去,笑着喚了一聲:“謙謙姑娘。”

謙謙“呀”了一聲回頭,倒好像嚇着了。見衛晞與謝玄懌正站在自己身後看着自己,衛晞面上笑意溫婉,只看着自己不說話。她低聲叫了一聲“謝莊主”,又轉頭叫了一聲“夫人。”

謝玄懌與她並未見過幾面,不過點點頭,對衛晞道:“你與謙謙姑娘說話,我回去看看子康。”

衛晞亦是點了點頭,看謝玄懌走遠了方轉頭對謙謙道:“謙謙姑娘找我有何事?”

謙謙今年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她站在衛晞面前要微微仰起頭才能看到衛晞的眼睛。可她仰起頭,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這是自己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他亦是自己見過的最俊朗的男子,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纔是最爲相配的吧?

“我有話對夫人講。”謙謙見她直接問她,終於鼓足勇氣道,“夫人與凌公子在一起,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

衛晞瞭然,嘴角是一貫的笑意。她微微偏頭想了想道:“謙謙姑娘,有些事並非你所看到的模樣,也並不如你所想的那般簡單。但我仍要感謝你。聽淨遠說你前些日子想要前往巫谷拜師,如今巫谷谷主就在凌府。姑娘在醫術方面頗有潛質,若姑娘心意未變,可跟着端木谷主前去巫谷研習醫術。”

謙謙本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但聽到這話不由擡起頭,一絲欣喜劃過眼中:“夫人此話當真?!”

衛晞笑:“自然當真。”

端木寒清回巫谷那一日凌夕桐前去相送,衛晞才發覺自己已經好幾日都沒有看見她了。端木寒清的馬車一消失,她就轉身離開。衛晞微微有些詫異,舉步跟上她。凌夕桐走得很快,直到衛晞喚了一聲“桐兒”她才停下腳步,轉過身叫了一聲“嫂嫂”。衛晞走到她身前才發現原來她已經長高了許多,都到了自己的額頭。不由笑道:“桐兒如今長大了。”

凌夕桐不知她話中含義,可轉念不知想到什麼,白皙的面孔浮現出一抹微紅。衛晞仍然微笑,不動聲色道:“算起來我也好久都沒有看到你了,陪我說說話可好?”

凌夕桐有些遲疑,卻還是點了點頭。

看着她面龐的暈紅,衛晞正了臉色,說的話卻是隨意:“我來到凌府時也不過你這樣大,轉眼已過兩年。我一直將你當做孩子看待,如今卻發現原來你早已不是孩子。”

凌夕桐仍然不知道她在講什麼,也只是沉默地聽着。

“桐兒,你可知等待一個人的感受?明知道那個人永遠不會回來,卻還是癡癡地等着,盼望着他能回來。自此以後,整個世界只剩下了絕望。哪怕再自欺欺人,心裡也是明白的。”

她的聲音縹緲淺淡,聽得凌夕桐一愣。

“年少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人,我們以爲那就是一生,便傾盡所有去對待去珍惜。可是桐兒,人活於世,並不僅僅是因爲愛一個人,除那人之外,還有很多人關心你,他們希望你可以快樂。”

此時凌夕桐方明白她的意思,細思之下眼睛不由一紅,哽咽着再次叫了聲“嫂嫂”,卻再不知道說什麼。衛晞嘆了口氣,伸出雙臂環住她:“何時你竟也學會了將所有事都憋在心裡,女孩子心思太重......”沉默片刻,她卻又嘆了口氣,“桐兒,以後有事記得跟你哥哥說,若是不願告訴你哥哥,來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凌夕桐這才伏在她肩頭哭出聲來,說的話斷斷續續:“嫂嫂,霍汶北走了,哥哥問他要不要娶我,他不願意,嫂嫂,霍公子喜歡你......他不要我......”

衛晞拍了拍她的後背,沉聲道:“你如今十六了,不再是孩子了。你若十分喜歡霍公子,你是要去找他還是要等他你都可自己做決定,可你也要清楚,你是真的想要和他在一起還是隻是因爲年少氣盛,因他不願意娶你而不甘心?”

哭聲漸止,凌夕桐擡起頭,看着衛晞極是認真:“嫂嫂,我是真的想要和他在一起,他說他一無家世二無絕世武功,可那些我都不在乎。我想去找他。”

衛晞終於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那你便好好練功,等你可以保護自己時,你哥哥纔會同意你出去。畢竟凌府之外的世界都太過險惡。”

凌夕桐點頭,擦乾眼淚不好意思地看着衛晞:“嫂嫂,我前幾日都躲着你,你不會生氣吧?”

衛晞搖搖頭。凌夕桐又拉着她道:“姐姐,那你教我練功好嗎?”

衛晞看向她的身後,熟悉微笑展開:“好。”

七月盛夏時,憐兒與謝玄懌離開七天之後,唐門忽然發來急信。凌淨遠接到信時衛晞正在一旁看凌夕桐練字,如今凌夕桐的一手字與衛晞極爲相像,雖不及衛晞的字清雋,但仍舊有着頗爲蒼勁的力道。衛晞擡頭看見他忽然變了臉色,不由問到:“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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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信遞給她,她匆匆讀完,亦不再說話。信是唐傲寫的,總結出來不過一句:唐漓失蹤!

凌淨遠尚未來得及去尋找唐漓,此時本該與憐兒在趕往西域的路上的謝玄懌卻突然回來,衛晞見他孤身一人,面色不由一變:“憐兒呢?”

謝玄懌看着她,難以啓齒卻仍然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