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瀾漸起

夏季天光一日日地變長,天氣也愈來愈熱。凌淨遠果然吩咐人買了新的夏衣送來,沒有了寬袍廣袖,更爲簡潔利落。以前買的衣服仍然在那裡,衛晞每每看着那些綾羅絲織的衣物,就總是想起小時候,那時候她穿的也多是這種衣物,不曾想到如今竟如此難以習慣。

到底已不是當年那個有父母寵愛的小女孩了。

她倚靠在窗櫺邊發呆,六月的天總是說變就變,上午還萬里晴空,過了午時天色卻越來越暗,到現在已是烏雲密佈。不過終於有大風吹散積攢了多日的燥熱,難得涼快。

憐兒推門進來,叫她:“小姐。”

她回過神,見閣樓下人來人往,異常熱鬧,不由問:“他們在做什麼?”

憐兒笑道:“凌少爺說,要在閣樓前的空地上種滿桃樹,再過兩年等這些桃樹長大,就能開花了,到時小姐肯定喜歡。”

正說着,凌淨遠卻進來了,見衛晞不解地望着他,於是解釋道:“今晚定要下雨,我讓人在下雨前將樹種下,有雨水澆灌,新種的樹應當更好存活。”不等她接話,他繼續道,“樓下吵鬧,我帶你出去走走可好?也順便帶你看看渝州城。”

衛晞想了想,答應了。

凌淨遠看着一旁的憐兒,問:“憐兒姑娘可要一起?”

憐兒搖頭,道:“凌少爺與我家小姐去吧,我去找夕桐小姐。”

出門時已經有牛毛般的雨絲飄落,凌淨遠撐着傘走在衛晞身邊,他不動聲色地將傘往她那邊偏,雖然雨不大,一路走下來,他的半邊肩膀仍然溼了一些。

衛晞轉頭看了一眼,他肩膀上都是細小的水珠,雨勢雖小,卻足以打溼他的衣服,然而他似乎毫無察覺,只是對她道:“凌家在渝州城只有一家錢莊與綢緞莊,錢莊離這兒不遠,一會我帶你去看看,綢緞莊還要走過三個街口,倘若一會雨勢不大,我再帶你去看。”

衛晞點頭,還是忍不住提醒他:“你肩膀溼了。”

他側頭看了一眼,隨手拂去水珠,道:“無妨,江湖中人,不拘小節。”

衛晞忍俊不禁,見他一臉笑意地看着自己,臉色不由微微發紅,轉頭去看寬闊的街道。因爲下午,所以路邊的攤販都已回家避雨,路邊十分空蕩,有沒帶傘的行人躲在屋檐下避雨。雨勢慢慢變大,街道的輪廓在雨幕中漸漸變得模糊。

凌淨遠道:“這條街叫做人和街,街上有兩口深井,井水甘甜清冽,而且每到盛夏時節井水清涼如冰,所以許多人也叫這條街冷水場。”他指了指近處的一家店鋪,“這家的豆花用此地的水點制,是渝州一絕,可要進去嚐嚐?”

雖是雨天,那家名爲“陳氏”的豆花鋪仍然人來人往,小二前前後後地忙碌着。掌櫃的明顯認識凌淨遠,見着二人連忙迎出來:“凌少爺!快請進快請進!”

衛晞見他熱情,也不好拒絕,只好走進去找了個空着的位置坐下,凌淨遠收傘跟在她身後。掌櫃的親自跟了來,他將傘放下吩咐道:“將你這兒最有特色的豆花端來給這位姑娘嚐嚐。”

“好,二位請稍等。”掌櫃給二人到了熱茶,見衛晞眼生,不由多看了幾眼。凌淨遠端茶喝了一口,瞥見掌櫃神色,道:“這是衛姑娘,我未婚妻。”

衛晞執杯的手一頓,那掌櫃連忙賠着笑道:“原來是衛姑娘,恕在下眼拙。姑娘可有什麼想吃的?我這就吩咐廚房去做。”

衛晞搖了搖頭,笑道:“不必麻煩,照他說的做便是。”

掌櫃答應着下去了。凌淨遠將茶往衛晞的身前推了推,介紹道:“嚐嚐這裡的苦蕎茶,清熱去火,夏季飲用最爲合適。”

衛晞抿了一小口,茶水泛着微微苦意,倒沒有什麼其他的味道。

很快掌櫃的就端上來兩碗豆花,另外還上了兩碟用生抽浸着的生椒碎。凌淨遠將裝着辣椒的小碟子推到她身前,道:“豆花蘸着辣椒吃,嚐嚐看。”

衛晞依言吃了一口,她還是第一次嚐到辣味的豆花,以往家中所做多半是甜的,所以乍一入口有些難以適應,辣椒嗆人,豆花卻極嫩,好在最初的辣意過去,留在口中的只有鮮香。

凌淨遠也吃了一口,見她似乎有些被辣到,又給她倒了杯水:“緩一緩。”她擺了擺手,又吃了一口。凌淨遠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問道:“覺得如何?”

她偏頭仔細想了想,道:“別有一番滋味。”

她說這話時神色認真,嘴角帶了微微笑意,不同於平時不動聲色的沉靜,也異於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與她年齡相符的稚氣,他將那神情看在眼裡,卻只覺她微微彎起的脣角給了自己一抹異樣的感覺,用她的話來說:“別有一番風味。”

從店裡出來已接近戌時,雨水淅瀝瀝地落下,順着青石板街道一旁鑿出的引水渠緩緩流向低處。天空陰沉沉的,因着下雨,天倒是黑得早了些。

“再往下走一個街口就是凌家的錢莊了,慶叔平時都在錢莊,不過今日去城外收債了,我們此時前去還可以順便看看錢莊的人有無懈怠。”他邊說邊淡淡笑了,彷彿已經想到了自己前去時夥計偷懶被他抓個正着的場景。衛晞不由盯着他看,他長得的確好看,濃的眉,黑的眼,還有高挺的鼻樑,此時微微笑着,更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好看嗎?”凌淨遠發現她怔怔盯着自己,笑眯眯問道。

衛晞此刻才反應過來,忙轉開視線,欲蓋彌彰地道:“原來凌少爺也如此惡趣味啊。”

這下輪到凌淨遠有些訕訕,他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正經道:“我這是爲逗你開心。”

“哦。”衛晞點頭,眨了眨眼,將尾音拖得極長,“那多謝凌少爺,我很開心。”

他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知道這是在打趣他,也不惱,伸手颳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尖,微笑道:“你開心就好。”

她一怔,他手指劃過的柔軟觸感一直在鼻尖揮散不去,她想伸手摸一摸那裡,卻怕動作太大被他看見,只得忍住。到底臉皮薄,她臉上一熱,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錢莊只有一個夥計和一個賬房在,賬房在噼裡啪啦撥着算盤對賬,一旁的夥計躺在櫃檯內的躺椅上打盹,感覺到有人走進來,也不睜開眼,迷迷糊糊道:“客官是要兌現還是兌銀票啊?兌銀票少於五十兩不兌,兌現最低五兩銀子。”

賬房先生停下了撥算盤,叫了一聲:“少爺。”凌淨遠不說話,點點頭算是應了。那夥計聽到這一聲,忽然就睜開眼睛,見到凌淨遠現在櫃檯外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眸中神色喜怒難辨,驚慌地站起來:“小的該死!不知少爺前來!”

他冷笑一聲,道:“你是該死,凌慶不在便只會偷懶怠工,若非我來看,你豈不是要睡着了?”

那夥計哪裡敢申辯,只一味地低着頭,暗中埋怨自己時運不濟。衛晞見那夥計如此驚慌,再想到凌淨遠方纔的笑,不由“噗嗤”一笑,道:“你別理他,他逗你玩兒呢!”

夥計這才發現凌淨遠身後站着的衛晞,光線昏暗,他只能勉強看出她秀美的輪廓和精緻的眉目,蜀中多美女,他在錢莊也見過不少美人,即便如此,他看見衛晞時仍舊怔了一瞬。

凌淨遠“哼”了一聲,道:“你再這樣看,可要當心你的眼珠子!”他雖這麼說着,語氣卻沒有了方纔的那份凌厲。

那夥計回過神來,連忙低頭,早已忘了衛晞說的什麼。卻聽凌淨遠吩咐道:“將鑰匙給我,你們忙去吧!”

兩人稱是,自櫃檯後拿了鑰匙交給他,正要離開,卻被叫住。凌淨遠負手站在櫃檯前:“這是衛姑娘,我未婚妻。”

兩人如今才明白衛晞身份,深深地一彎腰:“衛姑娘好!”

見那夥計臉都白了,衛晞心中好笑,讓他們各自忙去。凌淨遠卻帶着她上了樓。樓上是一個廂房,佈置十分簡潔,想來是凌慶平時休息之處。他走到一邊的衣櫃處,拿出一個小盒子,再用手中的鑰匙打開,自裡面取出一小塊玉牌。

他將那盒子鎖好放回原處,將手中的玉牌遞給她。衛晞見那牌子上雕刻着幾朵梅花,正中以篆書刻了一個“凌”字,有些遲疑,竟沒有伸手去接。

“這玉牌是凌家暗衛的號令牌。”他道,“凌家錢莊分散在江湖各處,每一家錢莊各有十數個暗衛,江湖畢竟兇險,你拿着這梅花令,若將來遇到什麼危險,便去凌家錢莊出示令牌,暗衛必會護你周全。”

她接過那枚玉牌,只覺觸手生溫,顯然是由上好的玉製成。他擡手又颳了一下她的鼻尖,道:“這是上好的羊脂玉,以後你若是不小心窮困潦倒了,便把這枚令牌當掉,足夠你平淡地生活十年。”

衛晞皺了皺鼻子,小聲道:“就算我窮困潦倒了,我也應當拿出這枚令牌找到你的暗衛,讓他們把錢莊的所有錢都給我,這樣我就可以富足地過一輩子了!”

他哭笑不得,仔細想了想竟點頭贊同,道:“那我還要連夜發個命令,持有此令牌者可以隨意調動錢莊資產,以滿足你富足過一輩子的願望。”他忽然頓了頓,輕輕撥了撥她的鬢髮,“明日我要前往杭州,此去少則一月多則半年。你若是覺得在府中無聊,便帶着憐兒與慶叔出去走走。”

她點了點頭,將那梅花令緊緊握住,也不說話。凌淨遠聽外面雨聲漸漸小了,便道:“天快黑了,回去吧。”

回到府裡的時候桃樹已經種好,因着錯過了最佳的種植時間,所以此時桃樹幾乎都是光禿禿的枝幹,只有寥寥的幾張落葉。凌淨遠親自送她到閣樓下,他一邊肩膀幾乎溼透了,衛晞讓憐兒拿條毛巾給他,卻被他制止,他笑道:“無妨,你快上樓吧,我這便回去了。”

她想了想,自袖中抽出手絹替他擦了擦衣服,他自己拿過手帕,催她上樓:“上去吧,莫受寒了。”衛晞點點頭,依言上樓,轉過樓梯的拐角處見他仍然站在門外,衝着她揮了揮手,說了句話,看口型應當是:“上去吧。”

憐兒早已備好熱水,待衛晞沐浴洗漱完畢,她拿了明日要穿的衣服放在枕邊,方走到她身後幫她梳理未乾的長髮。

“聽聞前幾日杭州蘇家廣發英雄貼,說是要舉行一個江南大會,邀請江湖各英雄豪傑前往,說是有要事相商。”

想起凌淨遠說他明日要前往杭州,想必也是爲了這所謂的江湖大會,衛晞也不在意,隨口問:“可知是爲了何事?”

憐兒卻默了一瞬,她見她如此神色,心中猛然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似乎……是爲了連城玦。”

“連城玦。”預感得到驗證,衛晞右手不覺間緊握成拳,然而她卻低低笑了出來,一字一字,緩慢清晰地將這三個字吐出口,“連城玦!”

她不知道這三個字包含了多少人的性命,多少人的仇恨,多少人的慾望。她只知道,這三字所現之處,必會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多少人爲此不顧性命,到頭來卻一無所得。

憐兒輕聲道:“小姐先休息吧。”

衛晞點了點頭,聽外面雨聲漸歇,然而這江湖,又將是一番風起雲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