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江南

寒清來時,衛晞正在與凌夕桐對弈。棋盤上,黑子已經佔據了大半江山,眼看着凌夕桐就要輸了。正冥思苦想該如何走出下一步才能挽回敗勢,擡頭卻見端木寒清正走進來。凌夕桐將棋盤一推,道:“姐姐,不是我下不過你,是端木谷主來了,你們說話。”

語畢轉身便跑了出去,明顯賴皮。

寒清看着衛晞面上這幾天來難得的笑意,道:“好在這丫頭是真心喜歡你。”

衛晞垂眸看着棋盤,卻有一瞬間的黯然:“夕桐與瑛娘年紀相若,自從燕山回來,每每看見她,我便會想起瑛娘,終究,是我沒能保護好她。”

知道瑛孃的事情她一直自責,寒清拈起一枚白子,安慰道:“世事無常,許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能掌控的。至少你將她帶了出來,她不必受那份爲奴爲婢或者淪落風塵的屈辱。”

說話間他細細觀察黑白形勢。一子落下,情勢急轉,方纔還佔據了半壁江山的黑子如今竟已處於劣勢。

看了一眼他方纔下的那顆子,衛晞笑道:“如今你的棋技可比以前好了,以前你與孃親下棋也是經常耍賴,每次孃親都順着你。”

他以棋子疏疏叩着桌沿,想起今日的主要目的,突然道:“晞兒,明日我就回巫谷了。我出谷時讓紅萼管理谷內事務,如今夫人的事情處理完了,我也該回去了。”

“我與淨遠亦打算明日離開,瑛孃的事情耽擱了許久,此時不該再耽誤了。我們分別多年,相聚不過數日,明天就又要分開了。”將棋子一顆顆撿進棋簍,衛晞道。但知道分離是必然,她也不再多言,只是隨口問到:“紅萼姐姐如今可好?”

提及自己最得力的徒兒,寒清微笑:“她如今醫術越發精湛,就快與我無異了。”

因剛下過雨,空氣中滿是泥土的味道。天快黑了,有幾顆星子在紅霞未盡的天空中忽閃着,並不如在漆黑的天幕中明亮。衛晞走到窗邊,帶着微弱霞光的天幕落在她盈盈眼中,如水一般。

“端木,我總是忘了問你,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拿過一枚黑子細細把玩,看着烏黑的棋子靜靜躺在縈滿藥香的修長指尖,寒清低低一笑,卻是無邊苦澀:“如何?再好再壞,也不過是如今這樣。你看,我這棋技還是她所授,我這一身武藝亦是爲她所學,只是如今再如何,都是空談了。”

衛晞走到她身前:“端木......”

“這是第二次,我覺得自己如此無用。都說巫谷谷主乃當世神醫,醫術精湛,治病救人,妙手回春。可是眼睜睜看着自己最愛的人死在面前,我枉稱神醫,卻無力挽救。這一身醫術,我要來何用?”他擡手,帶着藥香的指尖劃過她烏黑長髮:“晞兒,如今你長大了,這幾年裡我總是擔心你,現在看來,你已經可以很好的保護自己了。”

他的臉揹着光,很久以前這張臉青澀懵懂,到如今已是歷經滄桑,哪怕他再如何與歲月鬥爭,他也已經二十七歲了。

二十七歲,無妻無子,也沒有以後,他有的,只是一個永遠也不會過去的過去。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還會走出巫谷,或許在谷外,你是我唯一的牽掛。晞兒,等你成親那一日,我一定會看着你找到你自己的幸福。”他站起身擁抱她,“晞兒,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寒清在第二天離開了翊宸山莊,衆人送他到山下。他一一環視衆人,對着謝玄懌道:“謝莊主,在下有負莊主所託,空有一身醫術卻無法救得夫人。”

謝玄懌再不似前幾日的頹然,一身青衣溫潤,彷彿還是以前那個不曾經歷愛妻離世的痛苦的他。只是依舊清瘦。他淡然一笑,笑意未達眼底:“謝某知道谷主與衛姑娘都已經盡力了,清兒的身子我清楚,若非二位極力相助,只怕連子康都保不住。再者,我請谷主出谷時說過,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接受。謝某並不是那種言而無信之人。”

寒清轉眼看憐兒懷中的孩子,道:“以後若是需要在下相助,巫谷上下定當竭力。”語畢轉身上車,掀開簾子看着凌淨遠,“凌公子,晞兒如今無父無母,除了巫谷,她能倚靠的,就只有你這個未來夫君了。八年前她是衛家的掌上明珠,不曾受過苦,這八年來她卻受盡苦楚。請你一定要好生待她,不然巫谷必與凌家爲敵。”

凌淨遠鄭重點頭,應道:“以後晞兒便是凌家少夫人。我的妻子,我自會好好對待。”

她看了一眼衛晞,轉頭放下簾子,告辭:

“晞兒,保重。各位,後會有期。”

眼見着馬車遠去,衛晞轉身向着謝玄懌道:“謝莊主,如今孩子已經出生,我也該前去臨安,將瑛孃的骨灰送回去了。我與淨遠夕桐即刻便動身,行裝我們都已經備好。莊主好生保重。”她又加了一句,“哪怕,是爲了子康。”

“衛姑娘與淨遠此次離開,想是還要去參加唐二小姐的婚禮。此去路途遙遠,你們也保重。”他稱唐漓爲唐二小姐,如此疏遠的稱呼。想來是因着唐清,與唐門存了隔閡。

衛晞看着凌淨遠扶了凌夕桐上車,淡然轉向憐兒,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憐兒,你可要與我同行?”

憐兒暗自看了謝玄懌一眼,垂眸道:“小姐......”

見憐兒看他的目光中仍是帶了幾分期盼,她擡眼看向高高翊宸山:“翊宸山莊素來以紅葉聞名,但此時並非秋季,楓葉未紅。再過一段時間就到江南蓮花盛開的季節了,你不如隨我去看看江南荷塘,相比此處,想是更有夏季的韻味。”

憐兒抱着懷中小小的孩子輕聲哄着,片刻擡眼看向衛晞:“我答應過夫人要好生照看子康少爺,如今少爺身子尚弱,我若離開便是食言。不過小姐放心,小少爺年滿週歲,我便會離開山莊回到小姐身邊。還請小姐原諒憐兒這一年無法守在小姐身邊。”

“謝莊主。”衛晞轉身對着謝玄懌道,“憐兒向來重信,所以這段時間在山莊叨擾,還望莊主莫怪。就當她是一個平常丫頭便好。多有得罪之處,莊主見諒。”

“這些天憐兒姑娘幫我照顧子康,我感激不盡。憐兒既是晞姑娘身邊之人,在翊宸山莊之內便是貴客,何來得罪一說,晞姑娘言重了。前些日子是在下失禮,應當請姑娘莫怪。”

衛晞聽他如此說,只是斂襟作了一禮,道:“莊主言重。既如此,那我們告辭了。”

凌淨遠虛扶她上車,與謝玄懌寒暄幾聲作別,也上了車坐在她身邊,看她沉默,寬慰道:“玄懌對待憐兒確實有些失禮,不過清姐剛去世,他這樣也情有可原。”

衛晞低頭並不回答,過了許久方道:“是憐兒一廂情願,夫人過世不久,謝莊主如此作爲乃是人之常情。”

這一路走得極爲順暢,一直走到臨安城,也沒有像前面一般遇到堵截。易安村是位於臨安西南方的一個小村子,距離臨安也不過兩日路程。一路上並沒有比較好的客棧好好休息。凌淨遠找了一家客棧暫且休息,凌夕桐本是活潑慣了的人,這一路被馬車拘了許久,聽說可以休息了,掀開車簾便鑽了出去。

衛晞看着她小巧的身體敏捷地落在地面,不由一笑,起身下車。凌淨遠正站在馬車旁,見她下來,微一遲疑,將手遞到她面前。

她一怔,明白他的意思,便將手放到他寬大的掌心,藉着力道下了馬車。

其時已至傍晚,客棧里人並不多。除了凌夕桐時不時打量着客棧的陳設,其餘兩人徑直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三人出現在客棧門口時便吸引了許多目光,才坐下沒多久,凌夕桐就聽見身後傳來的男子的聲音:“許久不見,淩小姐長得愈加動人了。”

衛晞轉頭,只見一個華服公子自另一個角落走過來,一隻手執着酒杯。只聽聲音就像是哪家有權有勢的官員家的紈絝子弟。她只覺得面熟,卻始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凌夕桐早已坐到了離他較遠的凌淨遠身邊,睜着雙眼看着他臉上玩味的笑,一言不發。他卻再不拿凌夕桐打趣,轉頭看着衛晞:“衛姑娘,上次在蘇家一見,驚爲天人,然而無緣與姑娘交談,蘇某頗爲遺憾。今日竟在此處見到姑娘,想是上天也聽到蘇某所願,天公憐我一片赤誠,特來幫我實現願望。”

衛晞本只是低頭不語,聽他自稱蘇某,方想起來此人是誰。但是聽得他話語輕佻,更像是哪家花紅柳綠的紈絝子,不由微微皺眉。凌淨遠將手中茶杯不輕不重擱下,杯底碰到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如同他的聲音一般毫無情緒:

“再過月餘便是蘇大少爺的婚禮了,想必此時蘇家上下都在忙着置辦婚禮,難得蘇二少爺還如此清閒。”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哈哈一笑,端着酒杯便坐了下來,彷彿並不知道三人對自己不歡迎一般。

“凌少爺此言差矣,成親之人是我哥哥又不是我,我有什麼可忙的。在此蘇某也算是東道主了,三位都是遠客,這頓飯就由在下做東,如何?”

“多謝二少爺好意,一頓飯而已,就不勞煩了。”凌淨遠面無表情看着凌夕桐喚來小二吩咐他將飯菜送進房間,起身道,“告辭。”一手牽住衛晞跟在凌夕桐身後離開。

蘇銘微笑看着衛晞被凌淨遠握住的手,目送着三人離開,而後不動聲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到了房間門口,凌淨遠卻並不進去,只是站在走廊邊看着背對着他們仍然坐在原處的蘇銘道:“蘇家在武林之中頗負盛名,蘇家父子也受人尊敬,只是這蘇二少爺卻****。他曾經向夕桐提親,被我以桐兒年歲尚小爲由拒絕了。”

他此刻方鬆開緊握住她的手,她不動聲色收回,想了想道:“蘇大俠深謀遠慮,想用兩個兒子鞏固自家在江湖中的勢力,不得不說想得真好。”

他笑了一聲:“你這不就是說他癩□□想吃天鵝肉麼?”嘆了口氣看向樓下,“爲了穩固自身勢力,竟拿婚姻當做籌碼。我此生最恨婚姻不由自主......”

話未說完,回頭卻見衛晞定定看着自己,一雙眼睛盈盈若水,卻是在突然間冷了眼色。剩下的話戛然止於他的脣齒間。

眼中劃過一抹嘲弄,衛晞微笑道:“莫讓夕桐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