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裡瑛娘簪着她送的白玉簪小聲道:“恩生說等我及笈了就來娶我。”她笑着看她,瑛娘卻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個人還是她熟悉的十五歲的少年模樣,臉上還是她熟悉的笑:“晞兒,等你及笈了,我便來娶你回家。”
下一刻卻又到了那天清晨的河邊,她眼睜睜看着灼熱的火焰將瑛娘小小的身體吞噬,最後化作淨白瓷瓶裡的白色齏粉。那樣跳躍灼熱的火焰,就像是那天下午天邊未盡的殘陽投下的餘暉,血一般的紅色,染紅了半邊天際。
她親眼看着那個少年墜落下萬丈懸崖,由他帶下的藤蔓緊緊纏繞在自己腰上。她伸出滿是鮮血的雙手想拉住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被懸崖下氤氳的霧氣吞沒。
衛晞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凌淨遠端了清粥進來,見她醒來,將粥遞給她道:“醒了?”看她略微有些迷茫的神色,解釋道,“如今在凌家錢莊,很安全,你放心休息。”
清晨明媚的日光灑在房間裡,她看着那片明亮有片刻的愣神。接過瓷碗,忽然想起什麼,她擡頭問他:“今天是什麼日子?”
“三月初五,怎麼了?”
“夫人的產期在四月,我們要趕快趕回翊宸山莊,不知端木一人能不能應付得來。”
自她手中取過粥碗,舀起一勺粥放到她嘴邊,凌淨遠道:“那你先吃飯,吃過飯我們再趕路可好?”
燕山到翊宸山莊大約一個月的距離,卻被二人生生縮短了近十天的時間。此次有雙倍於上次的凌家暗衛相護,雖有再遇攔截,終究不似那麼危險。翊宸山天氣漸暖,完全不似燕山冷寒。衛晞與凌淨遠並肩而行,因爲已經快到山下,所以此時難得緩緩策馬前行。路旁的樹已經生長出碧綠的枝葉,也有青色的小草蓬勃生長掩蓋住去歲枯乾的雜草。景色與燕山也是極大的不同。
門人見兩人策馬緩緩行來,早已認出他們並已差人上山通稟。兩人還未走到山門,就看見凌夕桐與憐兒急急下來,見到衛晞,凌夕桐一喜,道:“姐姐可回來了,表姐要生了,已經疼了兩天,姐姐快去看看吧。”
衛晞一聽,當下跟了她的步伐疾步走向唐清房間。端木寒清正在爲睡着的唐清把脈,見衛晞推門進來,倒似鬆了口氣:“可算是回來了。”
衛晞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去探脈,邊探邊問:“如何?”
端木寒清搖頭:“產期提前了將近半個月,而且此時仍是陣痛,不見胎兒有任何動靜。夫人體力不支,若是胎兒還沒有生產的跡象,只怕會母子俱亡。”說完又輕聲道,“以夫人的身體,能捱到此時,已經是奇蹟了。”
衛晞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將手從唐清腕間收回,稍一沉思,道:“再等兩個時辰,若是晚上還沒動靜,便給夫人服催產藥吧。可有請穩婆?”
寒清點頭:“早就請好了,畢竟你我二人都不曾給人接生過,還是請了穩婆穩妥。”見她面色疲憊,勸道,“一路回來你也累了,這裡有我,你去休息吧。”
衛晞卻搖頭問她:“謝莊主呢?”
“他守了夫人兩日,見夫人好不容易睡下,也去書房休息了。”
衛晞道:“我去找他。”出門卻見淨遠站在門外,知道他擔心唐清,便對他道,“你隨我去找謝莊主吧。”
淨遠見她面色凝重,知道唐清情況並不好,不由問:“如何?”
衛晞卻徑直走向書房,並不回答他的話。
謝玄懌並沒有睡着,只是斜倚在榻上小憩。聽見有人推門進來,下意識就睜開雙眼。見他二人,自榻上撐身而起,勉強中帶了幾分如釋重負,笑道:“你們回來了。衛姑娘可去看過清兒了?”
“我來找莊主,正是爲了夫人。”衛晞見他眼下是沒有休息好的烏青,顯然如今已經疲累至極,卻仍是將唐清的情況據實說出,“夫人此時身體太過虛弱,而且產期提前了將近半個月,我與寒清自會盡力,但莊主最好做好準備。”
他知道她說的話是何意,面上強裝的笑意再也無法堅持,薄薄的被褥被他緊緊攥作一團,指關節因爲用力微微發白。片刻後仍是澀然道:“我知道了。”
衛晞終是不忍再看他的神色,垂眸叮囑到:“莊主多休息,夫人還需要莊主。”說罷轉身,卻見憐兒站在門外,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裡,清風吹起及地的長裙,卻難以吹開她眸中凝聚的那一抹悲傷。
直到傍晚纔有侍女被遣來喚衛晞。衛晞睡得極輕,聽那侍女喚她,起身便趕向唐清房間。
唐清清瘦的面龐由於疼痛而蒼白,卻是強自咬住嘴脣不發出聲音,額角沁出密密的汗珠。見衛晞進來,微微一笑,向着她伸出手,聲音有氣無力:“他們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
衛晞握了她的手坐在牀邊,只覺得她的指尖冰涼。穩婆正在指導該如何去做,她握住衛晞的手也愈發用力,卻始終不見孩子出來。穩婆用手探了探,舉着沾滿鮮血的雙手,抽空用衣服擦了一擦額上的汗,走出去對屏風外的端木寒清道:“孩子仍然出不來。”
衛晞看他一眼,稍一猶豫,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寒清對一旁丫鬟道:“快去,將催產藥拿來給夫人服下。”說罷又吩咐另外一個侍女拿來早已備好的參片給衛晞,讓唐清喝了藥後含在嘴裡。
房間裡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鮮血不斷自唐清體內流出。穩婆的聲音與她刻意壓抑的痛呼充滿了整個房間。
“孩子快出來了,我看見孩子的頭了。夫人,再用力啊!”
衛晞的手被她緊緊攥住,那一攥彷彿用盡了此生力氣。片刻後終於聽見孩子的哭聲,響亮的一聲啼哭,終於讓所有人放鬆下來。
衛晞自穩婆手中接過包好的孩子抱給唐清看,小小的,哭作一團,眼睛尚未睜開。唐清本想接過,伸出的手最終還是隻碰了碰孩子哭作一團的小臉。
“是個男孩呢。”
衛晞聽她聲音微弱,擡頭見剛剛走進來的端木寒清正爲她把脈,面色難看到了極點。還未開口,卻只聽穩婆一聲驚呼:“夫人血崩了!”
衛晞一驚,抱着孩子就要起身,卻見寒清面色頹然將唐清的手放下,搖頭輕聲嘆息。她不是不知他這是何意,卻仍是不死心,騰出一隻手去探唐清的手腕。脈搏微弱紊亂,已是回天乏術了。
唐清卻像是累極了,連支撐着自己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無力地靠着軟枕:“端木谷主可否幫我出去告訴玄懌,請憐兒姑娘進來。”她刻意強調了後面那一句話,“只要憐兒姑娘進來。”
寒清轉身出去,不過片刻,憐兒自門外進來,看見滿牀血污,愣了一瞬,轉瞬恢復如常。
唐清勉力笑道:“憐兒姑娘抱抱孩子可好?”
衛晞雖不懂她這是何意,但仍是將孩子抱給憐兒。憐兒極其小心地接過孩子抱在懷裡柔聲哄着,動作輕柔,自是可以看出對這孩子的無限喜愛。
唐清見此,終於笑得釋然,蒼白脣角勾勒出淺薄笑意:“憐兒,以後這孩子與玄懌,就拜託給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會照顧好他們父子的。”
憐兒擡頭看她,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看着唐清失血過多的近乎透明的臉頰,也不多說,緩慢地點頭答應:“夫人放心。”
鮮血自她體內流出,似要將她身體的血液全部流盡。謝玄懌終於推門而入,見憐兒抱着孩子,一怔,卻是自她身邊漠然走過,走到牀邊握住了唐清的手:“清兒......”
唐清盡力睜開雙眼,脣邊笑意清淺:“愛別離,願憎會,我算是都經歷了一遭,這一生,也算圓滿了。玄懌,我將孩子託給憐兒姑娘,她是...好姑娘,你可要...好生待她...”
他的聲音帶了絲絲哽咽,喑啞難辨,竟然像一個孩子。緊握住她的手,彷彿那樣就能緊緊抓住她漸漸流逝的生命:“不!我們的孩子還那麼小,我們還有那麼長的路沒走。清兒,你不能......不能......”
她吃力地擡眼看憐兒手中的孩子,終於有一滴眼淚劃過眼角流進披散的長髮:“我的孩子......”
憐兒走上前將剛剛睡熟的孩子放在她面前,看了一眼謝玄懌,轉身退下,就如同一個最平凡的婢女。
她的手緩慢觸上孩子柔嫩的臉,又想要擡手去撫摸謝玄懌的臉,卻在指尖觸碰到他的臉的一剎那無力垂下!
凌夕桐掩面而泣,身後的丫鬟也全部跪下哀哀哭泣:“夫人......”
謝玄懌抓住她垂下的手慢慢放到自己面上,襁褓中的孩子睡得正熟,冰冷的水滴落在他的臉上,從睡夢中驚醒,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衛晞看了身邊的憐兒一眼,轉身走出房間。
走到她平時休息的房間坐下,擡眼看站在身前的憐兒,冷聲問:“怎麼回事?”
憐兒卻倏然跪下,看着她冷然的雙眼:“就是小姐所想的那個樣子。”
衛晞不曾想她會如此痛快承認,一怔:“你明知......”
“是。我知道。可是夫人死了,孩子需要一個母親。”憐兒的聲音斬釘截鐵,看着她的雙眼毫不閃躲,“我會是這個孩子的母親,我會將他視如己出!”
“如你所說,夫人剛剛過世。如果他接受你,那他便會被江湖人恥笑,亡妻新喪便另覓新歡。翊宸山莊承受不起這樣的名聲!更遑論他不接受你!”
憐兒的神色一黯,卻仍是堅持:“我可以等,一年兩年十年,哪怕一輩子,我都可以等。”
衛晞怔住,俯身將她拉起來:“憐兒,我不希望你再步姑姑的後塵......”
憐兒轉頭看着窗外,天已經黑了,暗夜裡有星光點點掛在天上。沒有月亮,那點點星光卻更加閃爍耀眼。孩子的啼哭聲遠遠傳來,一聲聲傳入耳中,那樣近,卻又那樣遠。
“小姐,這不一樣,姑姑等的那個人不值得她愛,但是他值得。”轉過頭看她,“小姐,我原以爲我不會去愛一個人,可是我看着他對夫人呵護備至,那樣小心翼翼,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錯了。”
低低嘆了口氣,衛晞終是輕聲道:“夫人新喪,莊主定然忙,孩子是早產,身體弱,還要你好生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