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那天,餘潔很高興。因爲一大早她便接到了久未聯繫的Soulmate的電話,告訴她、他回來了。兩人的通話時間很短,因爲都在忙,可是掛了電話之後,餘潔兀自笑着、困惑了好幾分鐘才埋頭工作。
她時常會有一種很荒謬的念頭:覺得自己上輩子和Soulmate是一對心靈想通的雙胞胎。在很多時候即便他不說、她不說,可是隻要一個眼神、一聲嘆息、甚至語句裡某個音調低落一點,他們都能感覺到對方的情緒變化。
而這一次,餘潔隱隱覺得他在爲什麼事傷心。於是她決定明天一定要找個時間把他拖出來見個面……心理醫生也是人、也需要別的心理醫生來開導他,而她就是負責開導他的人……更何況,他還只是個半吊子心理醫生。
更主要的是,她非常、非常地想他。
因爲是聖誕節,公司裡的工作氣氛很活躍,尤其是那些年青人、幾乎個個都有派對或者約會要參加,所以,一到五點半的下班時間,辦公室裡便走得空空蕩蕩的了。
餘潔也收拾了東西準備起身,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拿起來一看、是商靜言打來的。她笑了,大前天的那個電話之後,這是他們兩個的第一個電話。接起來問:“今天怎麼這麼早?”他一般都是在當初她跟他說的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打來的。
“今天是聖誕夜,早點跟姐說聖誕快樂。”商靜言的聲音聽來興沖沖的,好像也感染到了節日的氣氛。“MerryChristmas!”
餘潔低笑了起來,“謝謝。MerryChristmastoyoutoo!”
商靜言嘿嘿笑着道:“姐有活動嗎?聖誕派對?”
“嗯,大學同學正好回國,”餘潔一邊聽電話,一邊出了辦公室、朝Lydia擺了擺手、示意她也可以走了,接着道:“其實也不關我們中國人什麼事,只是順便老同學聚聚而已。”
商靜言有些羨慕地應了一聲。
“你的傷好些了沒?”餘潔問。
“嗯!手已經消腫了,不怎麼疼了。今天下午的時候終於洗了個澡,嘿嘿,髒死了。”
餘潔輕笑起來,囑咐道:“再休息兩天,別急着去上班。聽到沒有?”
“哦,知道!呵呵,手腕還使不上什麼力呢!”
餘潔皺皺眉,問:“佩言呢?這兩天好嗎?”
“嗯,她又胖了一斤。明明沒吃什麼東西,真不知道怎麼這麼能長肉的!”商靜言難以理解的口吻。
“她大概就是那種喝口水都能長胖的體質!”餘潔笑着搖頭,“要是能分一點給你就好了,你那麼瘦。”
“我不瘦,就是看着瘦、份量足着呢!”
“是嗎?”餘潔出了電梯,一邊往自己的車走、一邊玩笑道:“下次來抱你一下就知道了。”
如她預料的,電話裡一片寂寂無聲。
餘潔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在空蕩蕩的車庫裡四下飄散。“我敢打賭,你的臉又紅了。”
“姐……”商靜言懊惱地哼了一聲,憋了一會兒才低低地控訴了一句:“你、你又作弄我!”
餘潔的笑聲窒了一下,隨即更加放聲大笑起來。她突然好想見他、好想……算了、算了!她使勁搖搖頭,商靜言是一個很認真的人,開不起玩笑、更……玩不起遊戲。“我要開車了,代我問佩言和你妹夫好。”說着,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補充了一句:“今天你妹夫那兒的生意肯定很好!”
“他今天不上班、等一下和妹妹也要到朋友那裡去參加派對。”
“嗯?”餘潔微怔,“那你一個人在家吃什麼?”
輪到商靜言笑了,“姐,家裡有吃的!何姐已經給我做好了,再說……我又不是小孩子!”
餘潔的心裡動了動、又動了動。“嗯,那你……乖乖地吃哦!”
“呵呵,嗯!”
“掛了,再見!”
“玩得開心,姐!”
“嗯!”餘潔趕緊掛了電話,然後把手機往隔壁座位上一扔,好像它是個會吃人的怪物一樣。深呼吸了幾口,她才發動了車子,腦子裡則在琢磨派對之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去攀一次巖。她是上體攀巖館的資深會員,車上常年扔着健身包、裡面應有的運動裝備一應俱全,可供她隨取隨用。
這個運動是她當初在美國讀大學的時候迷上的。之所以會迷上、是因爲這個運動可以讓人很好地集中精神、無暇他顧,又能發泄多餘的精力、鍛鍊意志力……最後,還能強身健體!而如今,她發現自己跟商靜言面對面的時候會心猿意馬、甚至連通個電話都會讓自己遐思連篇……這樣下去真的會出事的!
她開始懷疑自己只是生理方面缺男人,還是心理方面出什麼問題了,比如……喜歡上他了?一想到這個,她自己都難以置信地搖頭。不可能!也……不可以!她再一次提醒自己:商靜言是個認真的人、很認真的人,餘潔,你不可以和他開這樣的玩笑!
到了吃飯的地方,餘潔沒想到竟然到了這麼多同學……和她同屆的十一個上海籍同學盡數到場,還有另外的幾個甚至從周邊城市趕了過來,更有三個美國籍、在上海工作的校友也來了。不少人還帶了家屬來,所以原本是宴開三席的,現在已經又臨時增加了一桌、把個本該寬敞的包廂擠得滿滿噔噔。
席間的氣氛很活躍,笑聲此起彼伏。大家面帶春風、和和樂樂地相互顯擺着各自的成就,或事業、或家庭、或個人生活。
餘潔起先也盡力配合着大家的話題,回答着東一個、西一個冒出來的問題,可是沒多久之後,她便撐不住、僞裝不下去了。
她從來都不是什麼羣居或者派對動物,即便處在人羣當中,除非她格外高興、否則就會若隱若現地遊離在外圍、當她的獨行俠。再加上今天來的這些人裡面,幾乎沒什麼讓她覺得賞心悅目的面孔,想當年那些英姿勃發的青澀青年們現在大部分都已沾染了濃重的世俗氣息……世俗倒也罷了,可是連他們的外貌都變了不少。發福的發福、謝頂的謝頂、老態的老態,總之,很沒有觀賞性!
於是,她自然而然、卻又很不情願想到:商靜言現在一個人在家!
上甜品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出去打了個電話。
撥通的鈴聲幾乎都沒怎麼來得及響、電話就被接了起來。
“姐?”商靜言又驚又喜的聲音傳了過來。
餘潔的心裡頭又泛起了那種暖暖的感覺。“在幹嘛?上網?”
“嗯!你還在吃飯?”商靜言聽得見電話彼端傳來的叮叮噹噹的杯盤碰撞聲。
“快吃完了。”餘潔瞥了一眼包廂裡頭的場景,裡面人頭攢動、杯盤狼藉的景象忽然讓她苦心維持着的那點耐心消失殆盡。“陪我出去兜兜風好嗎?”她平靜地問着,耳邊卻鳴響起“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呃?”商靜言愣住了。
他的遲疑讓餘潔直衝腦頂的激情驟然大幅降低了水平線,剛想開口說“算了”卻被他打斷了。
“嗯,好啊!”商靜言興沖沖……頭昏腦脹地答應了。
輪到餘潔愣住了,腦子裡一個接一個地迅速閃過一連串的問題:怎麼離開?去哪兒兜風、真的只是兜風嗎?兜完風之後去哪兒、要去哪兒嗎?
“姐,要不……”商靜言慢慢地、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平靜地道:“你還是跟老同學多聚聚吧,難得這麼好的機會,再說又是聖誕節……呵呵!”
“等我!”餘潔果斷地掛斷了電話,扭頭回到包廂、在組織者的耳邊低語了幾句便直起身、朝着擡眼看着她的人抱了抱拳道:“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
衆人一片唏噓。
餘潔歉然一笑,取了大衣、拎着包,連聲道歉着離開了包廂。
自從餘潔的那聲“等我”之後,商靜言就傻傻地、一動都沒動過地坐了足足好幾分鐘,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在翻來覆去地滾動:商靜言,你是個瞎子、陪人家兜什麼風?
直到手裡緊緊攥着的手機再次嘀嘀嘀地響了起來才把他從越來越沉重的思緒裡驚醒了過來。
“你多穿點,戴上圍巾、手套……我們去……哼哼,到了再告訴你!”餘潔及時止住了越來越難以剋制的呼之欲出的衝動,暖暖地笑着道:“去一個你肯定會喜歡的地方……就算不喜歡也要假裝喜歡!”難得這麼小女兒態啊,餘潔!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好笑。
商靜言呵呵低笑了起來,用力地“嗯”着、起身離座。因爲太興奮、差點把椅子都給踢翻了,還撞到了本來就疼着的膝蓋。
“慢點!”餘潔被電話裡稀里嘩啦的聲響嚇了一跳。
“呵呵……”商靜言憨憨地笑着。
“快去穿衣服吧,掛了。”餘潔知道再不掛的話,不是他再次摔倒、就是她撞車了。扔下手機之後,她還是止不住臉上的笑意。明明知道自己瘋了,可是她不願意再去多想。瘋就瘋了吧,今天本就是奇蹟降臨的夜晚……再有兩個小時就是聖誕節了呢!
抵達的時候,餘潔遠遠就已看見商靜言站在樓門口等着了,她直接把車停在了他面前、推門跳下了車。
商靜言沒敢貿然出聲、生怕下來的不是餘潔,直到聽到她特有的嗓音、這才綻開了笑容。
“這麼早下來幹什麼?”餘潔拉着他的手、帶他上車。
商靜言從沒坐過越野車,要不是餘潔託着他的膝蓋、把他的腿擡高放到了踏板上、又拉着他的手碰了碰車門的高度,他還真不知道怎麼上去呢。“謝謝!”他低喃了一聲,臉色微紅、渾身不自在。一方面是臊的,另一方面是……他又聞到了她身上那種好聞的、淡淡的香氣。
餘潔坐上車,發現商靜言緊緊攥着手裡的盲杖、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她不禁好笑,索性俯身過去爲他拉上了安全帶。
果然,商靜言的背一下子挺得筆直、緊緊靠在椅背上。
餘潔“撲哧”一聲樂了,促狹地問:“幹嘛這麼緊張?生怕我把你拉到荒郊野外賣了嗎?”
“呃,不、不是……嘿嘿!”商靜言尷尬不已地撓着頭。
餘潔調轉視線,發動了車子。
“姐,我們……去哪兒啊?”
“到了就知道了!”餘潔挑眉,心中頗爲得意、又有些小小的忐忑……忐忑啊?她可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呢!
商靜言也挑起了眉,似笑非笑地面對着餘潔。
“怎麼?”餘潔瞥了他一眼、笑着問:“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商靜言搖頭,嘿嘿低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他想去的地方?他能想去什麼地方啊……
餘潔將車調了個頭、駛出了小區,很快便轉上了延安路高架。
商靜言側着頭、很仔細地聽着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感受着車身的起伏。“我們在高架上?”
“嗯!”餘潔笑着看了看他,見他凝神細聽的樣子、心裡一痛。“靜言……”她慢吞吞、有些猶豫地問:“還在傷心嗎?”
“嗯?”商靜言怔了怔,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扯了扯嘴角、輕輕搖了一下頭,“傷心又有什麼用呢?我傷心的話,佩言也會傷心的。”
“嗯!”餘潔輕輕應了一聲。
商靜言緊接着又苦笑了一下、輕輕點了一下頭:“總是……會傷心的。姐……我都快不記得佩言的樣子了、也不太記得自己的樣子了。”
餘潔感到心口的痛加深了,“佩言現在就是一個肉球、圓滾滾的肉球。你麼是個……”她頓了頓,想起晚飯前的那個電話裡提到的事了、扯着嘴角道:“看起來瘦瘦的,好看的年輕男孩子!”
“好看?”商靜言臉上的苦笑加深了,垂下頭、遲疑了一下,低低地問:“姐,問你個問題可以嗎?”
“嗯!”餘潔點頭。
“嗯……”商靜言難以啓齒地皺着眉、下意識地轉動着手裡的盲杖,好半天都沒下文。
餘潔受不了地催促道:“靜言,我是個急性子!”
商靜言的眉皺得更緊了,不過手上的動作停止了。
“儘管問!”餘潔鼓勵的口氣。
“你……”商靜言吸了口氣、擡起頭、面對着她問:“你可憐我嗎?”
“呃?”餘潔愣住了,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又是一眼,“我想……同情是有的,但應該談不上是可憐吧!”可憐這兩個字聽起來就很討厭、很……可憐!
商靜言默默地點了兩下頭。
“爲什麼這麼問?”餘潔蹙着眉問。
“嗯……沒什麼。”商靜言搖搖頭,“就是、就是想知道……而已。”因爲我不要你可憐我!
餘潔盯了他一眼,想了想、問:“靜言,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見他點頭,她便淡淡地、緩緩地告訴了他一個智者的故事。
有一個青年揹着很大的包裹趕路,鞋子破了、手腳都受傷了、嗓子也啞了,精疲力竭。這時他遇到一個智者。智者問他爲什麼要揹着這麼大的包裹趕路。青年告訴他,他的包裹裡滿載着他的痛苦、煩惱、仇恨和傷心的往事,正是這些東西支撐着他一步步地往前去追尋屬於自己的明媚陽光。智者聽了、什麼都沒說,只是帶着他到河邊、乘船過了河。上岸後,智者要青年把船也扛上。青年詫異地問他既然已經過了河、何必還要扛着船走路?智者笑而不答、只是指了指他背上的大包裹。青年愣了一下、頓悟了,放下了揹負了一路的沉重包裹、踏着輕鬆的步子繼續着自己的探索之路。
這個故事是多年前、來自一封某個朋友羣發的郵件裡的。餘潔仔細地看了這個故事,感觸良多,過了這許多年都從未忘記過。
某次,她還把這個故事講給Soulmate聽了。他聽了之後也是沉吟良久,隨後勾着嘴角、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要知道,他說“謝謝”的難度大概都快比得上要他說說“我愛你”的了!當然,餘潔相信他這一輩子都沒說過這三個字……至少她自己就沒說過、而他們兩個又是如此的相像!
商靜言被餘潔低沉獨特的嗓音弄得有種被催眠的感覺,而故事裡的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小錘子在擊打着他的耳膜、他的心房。他明白故事裡的含義、也明白她告訴他這個故事的用心,這讓他感動。
餘潔看了看他微垂着頭、嘴角掛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雖然有點苦澀的味道,但是卻很感性,也很……性感。性感?!她被腦子裡突然冒出的這兩個字嚇了一大跳,急忙收斂心神、瞥了一眼時間、加大了油門,專注於前方的道路了。唉,真該去攀巖的!
接下來的路上,車裡一片寂靜、誰都沒有開口,直到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浮在水面上的燈光之橋、而橋的盡頭連接着一座燈火輝煌得有如水晶宮一般的白色建築。
“我們到了,靜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