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致新四平八穩地把牀佔了,餘潔則鬱悶加頭疼地窩在沙發上。背後的電動捲簾放下了,電視機開着、開得很輕、幾乎聽不見……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她也看不進去。
茶几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餘潔像是在身上安了彈簧一樣一把抓起電話、接了起來。
“姐,你在家嗎?”是商靜言。
“在家啊!”餘潔壓低了聲音回答着,扭頭推開身後的捲簾看了看牀上趴着的方致新、起身到陽臺上去了。她忽然有種做賊的感覺……讓她失笑不已。這兒可是她的底盤啊!
“我想……”商靜言聽出她起身走動和移門的聲音、緊接着便是室外的嘈雜背景,他愣住了、原先打好的腹稿在一瞬間統統打了回票……他明白,她家裡還有別人!否則不用把聲音壓得這麼低、還要跑到室外接電話。
“你想怎麼?”聽他忽然沒下文了、餘潔不解地催問了一句,順便低頭看看樓下的花園……沒有工人的身影,草坪大概已經修剪好了。
“嗯……”商靜言的眉緊緊皺了起來,爲了確定一下、他改口道:“你現在不方便講話是嗎?”
餘潔也聽出了他臨時改口的意思,故作輕鬆和不解的口吻反問道:“方便啊!怎麼了,有什麼秘密要說?”
秘密?商靜言低低地笑了一聲、沒答話……她就是他今生最大的秘密了!
“飯吃了嗎?”他不開口,餘潔只好自己來了。心裡卻有種背叛的感覺在慢慢滋生,讓她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自己的嘴脣……被方致新這個不負責任的混蛋親過的嘴脣。
“嗯,吃過了。你呢?”商靜言興趣缺缺地禮貌了一句。
“吃過了。”餘潔聽出他的意興闌珊、強扯起一絲笑意問:“今天不去上班了吧?”
“嗯!”
“那你下午幹什麼?”餘潔翻了翻白眼……再下去是不是就該談天氣了?
“不幹什麼……”商靜言遲疑了一下、對自己搖了搖頭,低聲道:“在家休息休息。”
“嗯,休息休息也好!你都差不多是全年無休了!”餘潔微蹙着眉、也低低地應了一聲。好奇怪的感覺啊,彆扭、生疏、還有很強烈的距離感。於是,她絞盡腦汁地加了一句:“那……賈庭芳也在家?”問完之後她自己都感到可氣……這算什麼話題啊?
商靜言“呃”了一聲,怔了怔、忍不住拉長了聲音、不太樂意地道:“姐……你、你別這樣!我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她在不在真的沒什麼關係的!”
“我、我知道!”餘潔難得也有理屈詞窮的時候、伸手捶了捶腦袋,彆扭不已地低聲道:“我就是這麼一問。”
她懊惱的口氣讓商靜言不禁微微笑了起來,猶豫了一下、繞了個圈子問:“嗯!那你……下午出去嗎?”
“嗯……”餘潔遲疑着,轉身靠在了陽臺欄杆上、瞪着臥室的窗上拉得嚴嚴實實的厚重窗簾,心頭騰地一下惱火起來。該死的方致新,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可是卻被他昨晚的一個電話、剛纔的一個激吻給攪了個天翻地覆。
商靜言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她的下文,更加確定她家裡有別人在了。他情不自禁地在想:應該就是昨天晚上叫走她的那個朋友吧……也就是聖誕夜叫走她的男人!他的胸口堵得更厲害了,低低地說了聲:“那……姐也在家好好休息吧!”說完,不等她回答便掛了電話。
對面的那一聲掛機的聲音讓餘潔微微吃了一驚,皺着眉頭多聽了一會兒、又看看已經黑下來的屏幕,這才確定他的確是掛了她的電話,她不禁有些呆住了。
那邊的商靜言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和無理,也很吃驚自己胸中灼燒的那股無名火勢頭之猛烈,隨後他驚異、甚至有些驚恐地發現……自己變了,變了很多!
就在不久之前,他唯一算得上是強烈一點的願望就是:希望妹妹能夠身體健康、婚姻幸福、太太平平地過日子;而現在,他發現自己的願望多了很多。他希望餘潔喜歡他……真的、打從心底裡而不是嘴上說說的那樣喜歡他;他希望自己能夠多擁有些什麼、才能對得起、配得上餘潔的喜歡……哪怕只是口頭上的;他希望眼睛能夠看得見……哪怕只是讓他看一眼餘潔到底長得什麼樣;他還希望自己能夠大方一點……不那麼容易臉紅、大度一點……不那麼善妒、麻木一點……不那麼敏感;他更希望自己沒有這麼多願望,只要好好地、樂天知命地與她共度在一起的每一秒鐘就行了!
兩點多的時候,外出了大半天的商佩言和姨媽、還有抱着寶寶一同外出的何姐回來了。
姨媽買了不少吃的、用的,都是要帶回老家去的……明天她就要走了。
商佩言也買了不少東西,整箱的盒裝牛奶啦(上海的價格要比老家那邊便宜幾毛錢一盒呢!)、散裝巧克力啦、各式補品禮盒啦……都是要給姨媽帶回去的。
商靜言準備了一千塊錢,打算吃過晚飯再給姨媽。姨媽的家境很一般,家中也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兒。大表妹已經到南京打工去了,小表妹還在念高中、唸的是縣重點中學,是姨媽家的希望之星。他其實很想多幫襯點,可是他的零花錢並不多……妹妹幫他管着所有的存款、說是以後給他娶媳婦用。從這點上來講妹妹有點像是他的姐姐、甚至媽媽……其實,在很多方面她都像是他的長輩!
大家在客廳裡坐了沒多久,商佩言和姨媽就先後回房間午睡了。臨走之前,商佩言悄悄地跟商靜言說:“哥,你陪庭芳到樓下走走吧!人家在家悶了一整天了,你就知道躲在房間裡上網。”
“我們一起吃的午飯呀!”商靜言不樂意地分辯了一句。
“那還不是人家給你做的飯?”商佩言偷偷擰了他的胳膊一下,轉頭對坐在另一頭的賈庭芳道:“庭芳,和哥哥一起下去散散步吧,在家悶了一天了!”
商靜言的臉僵了僵,想阻止都沒轍了。
賈庭芳看看商靜言尷尬的臉色,笑笑道:“沒關係,你們家有這麼多臺灣衛視、很好看,我不覺得悶!”
商佩言狠狠地捏了捏商靜言的手臂、示意他主動點。
商靜言想想、覺得自己的確蠻虧待賈庭芳的、何況人家昨天還照顧了他大半宿呢,於是起身道:“嗯,下去走走吧……你等我一下。”說完、回房間去拿盲杖了。
商佩言又轉到賈庭芳身邊,嘻嘻一笑道:“庭芳,你別見怪哦,我哥哥他就是面子薄、不太會講話。”
賈庭芳寬慰地笑了笑道:“沒關係,我知道。”
不一會兒,商靜言和賈庭芳一前一後地出了電梯、到了樓下。
“嗯……”商靜言微微側了側頭、等賈庭芳跟上來之後才低聲問:“在小區裡逛逛還是去街上逛逛?”
賈庭芳淡淡一笑道:“小區裡逛逛就好了,外面人多、車多的,看了也叫人害怕。”
商靜言怔了怔,輕輕點頭。
小區很小,即便是商靜言這樣慢的速度、十五分鐘下來也徹底逛完了。於是,賈庭芳拉着他在兒童樂園旁邊的一處樹蔭下坐了下來。
商靜言很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相處,既尷尬、又陌生,而且毫無說話的。
“靜言……我叫你靜言可以嗎?”賈庭芳很大方地先開口了。
“嗯!”商靜言點了點頭,耳邊忽然縈繞起餘潔那種獨特的、低沉的嗓音喚着自己的名字時的聲音來了。他不禁垂下了眼簾、緊緊地握住手裡的盲杖,抵制着又開始在胸口裡翻涌的複雜情緒。
“這麼不自在嗎、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賈庭芳看着他微微向下耷拉着的嘴角、故作輕鬆地問了一句。
“呃?”商靜言一愣,連忙搖頭,“不是、不是!”
“你不用覺得爲難,靜言!佩言的意思我明白,不過……你的意思我也明白。”賈庭芳輕輕地道:“其實說老實話,這次到上海來、我主要是想再找一份工作。不想回廣東那邊了,吃不慣、講話也很費勁,呵呵……”她澀澀地一笑,搖搖頭道:“我爸本來不打算讓我再出來了、想要留我在家裡的,可是……開了這麼多年的眼界了,再叫我回去種地、或者在鎮上的超市裡上班,我不樂意,也不甘心。所以就藉着這個機會跟你姨媽一起來了。”
商靜言微側着頭,聽着她用熟悉的鄉音跟自己說着這些她不太可能會隨便跟人說的事情,浮躁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而且……她不是一上來就叫他不用爲難了嗎?“那你……打算找什麼工作呢?”
“我以前一直在珠寶廠裡上班,學了不少手藝……我想,嘿嘿……”賈庭芳不太好意思地垂下視線、盯着自己粗壯的手指、相互捏了捏,道:“我想看看有沒有可能自己做點小生意什麼的。我看電視上說上海有不少小店都是賣各種飾品的,什麼材料的都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合適的地方租一個小門面、攤位也行,賣點自己做的小首飾。”
商靜言想了想,點點頭,扯起嘴角道:“嗯,應該行的,好歹也是自己的生意!”
賈庭芳笑了,“對啊,我就是這麼想的。上海這麼大,做各種各樣生意的人都有,總不會餓死我一個的!”
商靜言也笑了、不過笑得有點發苦。一個弱女子都有自己創業的夢、雖然不大,卻很務實、也很樂觀。而他呢?說得難聽點,現在的他可謂是在寄人籬下吧?
賈庭芳看出他的笑容裡有別樣的滋味,一時間訕訕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門面的事……”商靜言意識到自己的態度讓氣氛有些冷場,忙道:“你可以問問妹妹,去年年初的時候她也打算找個門面賣童裝的,可是還沒找到就懷上了,後來也就算了。”
“是嗎?好啊!”賈庭芳熱切地點點頭,隨即便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問:“佩言是不是覺得成天呆在家太悶了?”
商靜言笑着點頭,“嗯!她從小就是個閒不住的人。”
“呵呵!”賈庭芳笑了起來,“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跟她打過一次架,後來被你和你爸爸給拉開了。”
“呃?是嗎?”商靜言愣住了,側着頭用力想了想、可是一點都沒印象了。
賈庭芳看他想得這麼費力的樣子,咯咯笑出了聲、道:“你肯定不記得了。我們以前唸的是一個小學、一箇中學啊!不過小學的時候你是一班的,我是二班的,可是到後來……我就和你妹妹一個班級了。”後半句她說得很小聲、很不好意思。
商靜言想了想,依舊沒想起她來,不過她的意思他是明白了……她留了一級。“那你爲什麼和妹妹打架……”他的話音還未落,褲兜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而聽鈴聲他就知道是餘潔打來的。他連忙掏出了手機、衝着賈庭芳低低地說了一聲:“對不起。”便起身、執着盲杖走開了一點。
“沒在家嗎?”餘潔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冷颼颼的。
“在……樓下的小區裡。”商靜言壓低了聲音答了一句,又往前走了幾步、差點撞到面前的滑梯上,幸虧盲杖及時擊打在滑梯的底部、發出了“篤”的一聲。
餘潔把到了嘴邊的“當心”二字硬生生給吞了回去,繼續冷冰冰地問:“在散步?”
商靜言忽然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勁,輕輕地“嗯”了一聲,頭則左右擺動了一下、搜索着身邊的一切動靜。
餘潔隔着車窗、遠遠地看着紅黃相見的滑梯前面站着的那個清瘦的背影……和離他不遠、坐在樹蔭下面的石凳上的賈庭芳,語氣中的溫度降得更低了:“酒全都醒了?”
商靜言更加覺得事情不對了,呆怔了一下、猛地轉身、急切地問:“姐,你在哪兒?”他聽得出電話裡隱隱約約傳來的狗吠……和他另一隻耳朵聽到的完全吻合。“在、在我家樓下?”
餘潔負氣地不出聲、冒火地瞪着他“東張西望”的樣子。
“姐……!”商靜言急了。
“你叫得這麼大聲不怕你女朋友聽到啊?!”餘潔倒有些替他緊張起來了。
“我、她……她不是!”商靜言真的急了,很有跺腳的衝動。
“行了、行了!”餘潔連忙喝止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發急的打算……他是看不見賈庭芳詫異地側目的樣子,她可看見了!“我就在樓下,來接你買衣服去的!”說這話的時候,她忍不住委屈地撅了撅嘴……瞄到鏡子裡的自己,她嚇了一跳。
“啊?!”商靜言雖然早已猜到她就在左近、可是真的聽到的時候又沒了主意。“買、買衣服?現在?”驚喜之餘,他更多的是感到應接不暇!
餘潔惱了,嗔道:“不是現在難道還是下個禮拜啊?昨天不是說好了的嗎?再說我們難得都休息啊!”
商靜言很想抓抓腦袋、可是雙手都沒空。爲什麼她說得好像是他的錯一樣啊?明明是她失約先走的嘛!
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餘潔忍不住有些好笑,繼續道:“我不管,來都來了!你自己想辦法把你女朋友支開。”
“她……”商靜言感到有些欲哭無淚,不得不再次重申……聲音壓得很低!“她不是!”
餘潔的嘴角勾了起來,“那就方便多了,你直接過來吧,我們這就走。”
商靜言再次呆住,結結巴巴地道:“可是、可是妹妹……嗯……現在我……”
餘潔耐着性子等着,看他是準備給個肯定的答案還是有膽憋出個否定的答案來。
“我、我還是……”商靜言也不知道該怎麼做,道義上講:他不該走。可是憑心而論,他恨不得立刻上車。
“你還是怎麼樣?”餘潔聽出一點拒絕的味道來了,聲音又恢復了冷冰冰、甚至帶了點怒氣。“繼續散你們的步?”
“不是,我、我……”商靜言急得捏着盲杖的手裡一手心的汗,終於下定了決心道:“我、去跟她說一聲。”呼,長出了一口氣。
餘潔的嘴角勾得更高了,“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賈庭芳隱隱約約地已經聽到了商靜言的講話了,笑着起身迎了上去、問:“有事要出去?”
商靜言輕蹙着眉、臉也漲紅了,張着嘴卻不知道怎麼說。
賈庭芳被他面紅耳赤的樣子逗得有點失笑,忍不住嘰咕了一句:“還沒見過像你這麼容易臉紅的人呢,一句話都沒說、臉就紅得跟關公一樣了!”
商靜言的臉頓時憋成了番茄色。
賈庭芳用手背掩着嘴輕笑了出來,搖着頭道:“沒事,你去吧!”
商靜言的眉皺得更緊,覺得自己是個很不厚道的人。
“是你自己上去跟佩言說、還是我代你跟她說一聲?”賈庭芳已經多少有點知道商靜言內向至極的性格了,索性全都自己來了。
“嗯……”商靜言握着手機在褲子上輕輕蹭了蹭,低聲道:“麻煩你跟她說一聲吧!”
賈庭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很怕佩言吧?”
“呃?”商靜言怔了怔。
賈庭芳忍不住好奇心、多問了一句:“是你女朋友吧?”
商靜言的臉再度漲紅,嗓子裡被什麼東西堵了個嚴嚴實實……卻並不是“是”或“不是”這兩個答案,而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賈庭芳以爲他是臊的,不過也不敢再跟他玩笑下去了,收斂了笑意問:“要我幫你保密嗎?不過我可不知道怎麼說呀,你教教我!”
商靜言犯難了,可是又怕餘潔等得不耐煩,於是草草道:“你就說我出去了,有什麼事、讓妹妹打我的電話吧!”
賈庭芳心中很是犯疑……吃不準商靜言的女朋友到底是怎麼個人物、會讓他這麼爲難。不過也不便多問,便笑着點點頭、問:“那……要不要我送你到門口?”
“呃?不用!”商靜言連忙搖頭,訕訕地道:“我每天都走的,已經很熟了。你……上去吧!”
賈庭芳點頭應了一聲,很爽快地扭身走了。
商靜言趕緊撥了餘潔的電話。
“我在大門外面等你。”餘潔很拎清地說了一句。
“嗯!”商靜言點點頭。
“大門在你右手邊、兩點鐘的方向。”餘潔又不放心地關照了一句才掛了電話。
“兩點鐘的方向?”商靜言有些納悶地喃喃自語了一句,先在腦子裡調好了時針、在原地慢慢校準了方向、這才邁開步子走了,走了沒幾步便踏上了熟悉的、鋪得很平整的水泥路……這是通往小區大門的主幹道,其餘的小徑全都鋪着方形的小地磚。慢慢走着,他忍不住揚起了嘴角。兩點鐘的方向?嗯,這樣的指示真是又清楚又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