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佩言的姨媽帶來的那個女孩叫賈庭芳,是個長得挺水靈、說話做事都挺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舉手投足之間有種見過世面、很知分寸的味道。後來在商佩言的循循善誘下聽她說前些年都在深圳、廣州、東莞等地的珠寶加工廠裡打工;最後的那份工做到了車間裡的小頭目、只是因爲家中父母同時病重,這才半途折返的。現在父親安好、母親已經過世了,所以打算再到上海來另謀出路。
餘潔覺得她來吃酒、相親純粹是順便而爲之,多少放心了一點,當然、沒過多久,她就又不放心了……不是因爲商靜言。
席間,商佩言待賈庭芳很熱情……餘潔覺得她有點過分熱情了,就好像要把她哥哥身體上的殘缺和態度上的不熱情全都由她給補回來一樣。她除了抱着孩子一桌桌轉圈之外就是拉着她問長問短的,一會兒是老家誰誰誰好不好啊、一會兒是深圳廣州等地怎麼樣啊、一會兒又是對上海的印象如何的,讓賈庭芳多少有點應接不暇和不自在。
餘潔在一邊冷眼看着,心裡暗暗地覺得好笑,於是就伸長了腿、隔着商佩言——洪建邦抱着大胖兒子到別桌現去了——偷偷地在桌子底下踢商靜言的腳。她的腿長、桌子上又圍着桌裙,所以動作很隱蔽。
第一次被踢到的時候,商靜言嚇了一跳、連忙把腿往回縮了一些。可過了沒多久,剛剛伸出去一點的腳就又被人輕輕踢了一下,他猜到是餘潔在使壞了,微微朝她側了側頭、皺了一下眉……果然,桌下沒人再踢他了。可沒想到過了沒多久,他就感覺到她脫掉了鞋、用腳趾撩開他的褲腿輕輕磨梭着他的小腿……如此之膽大妄爲!震驚之餘、腿上麻酥酥的感覺讓他哭笑不得,很想伸手去撓撓、或者狠狠掐那隻不安份的腳一下……當然不能。他只好又往回縮了一下腿,同時使勁皺着眉頭、輕咳了一聲,這才制止了餘潔的小動作。
“你沒事吧?”聽到他咳嗽,賈庭芳關心地問:“要不要喝水?”其實更主要的是爲了避開商佩言的喋喋不休。
商靜言被她突然調轉話頭嚇了一跳,連忙搖了搖頭、低聲道:“不用,謝謝。”
餘潔不動聲色地用腳在桌子底下找鞋,看到商佩言朝自己這邊扭頭,便挑着眉衝着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這時,洪建邦在旁邊桌上大聲叫商佩言過去。
商佩言離開後,餘潔發現賈庭芳好像鬆了口氣的樣子、扭頭和商靜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了。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難喝的茶水,靜靜地觀察着對面的兩個人。
她發現從兩個人的外貌來看,他們倒還蠻登對的;講話也都是輕聲漫語、低低的、讓人聽不真切;而且賈庭芳真的挺會照顧人的,爲商靜言加水、夾菜的動作看起來很自然,也很誠懇,每做一個動作之前還會輕聲提示他一下,做得一點都不突兀、不過分。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自己帶商靜言出去吃水煮魚時的情形來了。她總是爲他夾滿滿一碗的菜、像是怕他會吃不飽似的,現在想想很有硬塞給他吃的味道;而平時,她也從不會在動作之前提醒他要幹什麼、而是直接拉着他到東到西的。方致新說過,眼睛看不見的人因爲看不見、不瞭解身邊的環境,所以會變得膽小、會不容易信任別人……這樣想來,也難怪他時常會對她流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了。
想着、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澀起來,一杯已經冷掉了的、這麼難喝的茶喝到底朝天才覺得嘴裡很不是滋味。
那一邊的商靜言因爲很久沒有聽到餘潔的聲音、也沒感覺到她在桌子底下踢他,不禁有些不放心了。而身邊坐着的這個賈庭芳,講話的聲音細細軟軟的、對他的照顧也無微不至,讓他想無禮地閉上嘴不理她都難!現在他算是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如坐鍼氈的味道了。他不知道餘潔是不是還在座,同時又少少地希望她不在、走開了,沒有看到賈庭芳拉着椅子、坐得離他又近了些的動作。
就在餘潔坐得渾身不自在的時候,她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拿過來一看,是好些日子沒和她聯繫的方致新打來的。她起身離座,朝還在座的其他人欠了欠身、走開去接電話了。
聽到餘潔的手機鈴聲和隨之而來的低沉的嗓音讓商靜言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算是鬆了口氣還是更緊張了。
過了一會兒,賈庭芳低低說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便起身離開了。
商靜言忍不住長長地出了口氣,迫切希望餘潔能夠趕快打完電話回來。
餘潔是及時回來了,可是卻並沒有坐下,而是匆匆對桌上的人道了聲抱歉、便又轉身和洪建邦和商佩言夫婦打招呼去了。
商靜言愣住了,呆呆地仰着頭跟隨着餘潔走動的方向轉動着腦袋、拉長了耳朵聽她跟妹妹解釋離開的理由,可是因爲周圍的環境實在太嘈雜、所以他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聽到妹妹和洪建邦用惋惜的口吻不停地在說“啊、現在就走”之類的話。他的心裡忽然冒出一股強烈的不甘來……他好希望自己能看得見餘潔此時的表情是什麼樣的,真的是很着急還是因爲賈庭芳的緣故而很生氣。
“你的乾姐姐要走了?”剛從廁所回來的賈庭芳詫異地看着身材高挑的餘潔……她是跟商佩言、還有她姨媽同車來的,到的時候餘潔已經坐下了、一直都沒看到她起身之後的高度。
商靜言皺皺眉、沒出聲。
餘潔關照完洪建邦夫婦之後便快步離開了酒店,上車之後纔打了個電話給商靜言……剛纔商佩言夫婦一直在關注着她、她怕目標太大,所以就沒有特意去關照他。聽到電話接通的聲音,她搶在商靜言開口之前道:“靜言,你不方便開口的話就聽我說好了。”
“嗯!”商靜言低低地應了一聲。
餘潔歉然道:“對不起,我有急事要走,待會兒不能帶你去買衣服了!”
“沒關係。”商靜言怏怏地答了一句。買不買衣服他根本就不在乎,可是她的突然離開讓他很難理解。
餘潔皺皺眉……雖然只是短短几個字,可是他聲音裡的失望任誰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對不起,靜言!”她歉然地說了一聲。
“什麼急事?家裡的嗎?”商靜言不能自主地問了出來,雖然聲音很低,但語氣很硬……連他自己也有些吃驚。他直覺地感到打電話叫走餘潔的是上次在聖誕夜那天晚上叫走她的人,那個用命令的口氣對她說話、能在瞬間就把她拽走的男人!他聽她說過一點她爸爸的事,每次說起的時候,口氣都很淡然、甚至有點不以爲然,所以他猜叫走她的人八成不是她爸爸。
果然。“不是,是我朋友有點事……”餘潔有些無奈地解釋着,耳邊迴響起剛纔電話裡方致新醉醺醺的語調、不禁有些着急……這傢伙的視力已經壞到根本不能一個人行動了,這下再喝醉的話還不知道會跌得鼻青臉腫成什麼樣子呢!不過,更讓她擔心的是商靜言生硬的語氣……這傢伙什麼時候會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了?到底她還是不是他姐姐啊?!可是詫異歸詫異,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又補了一句:“是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喝醉了酒、正在飯店裡鬧事。”
商靜言聞言眉頭不禁皺得更緊了,遲疑了一會兒才悶悶地應了一聲:“哦!”他本想問她什麼朋友會這麼早就喝醉、什麼朋友重要到讓她會毀了與他的約而半途離席,但是話到嘴邊、他還是硬生生地嚥了回去。賈庭芳就在身邊坐着,更何況如果這樣一問的話,就顯得他太拿自己當回事了……畢竟,他們之間並沒有言明什麼確定的關係、更沒有什麼海誓山盟。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暗歎了一聲、猶豫了一下,稍稍背轉了身、低聲道:“那你、路上小心。嗯……你一個人行嗎?我的意思是你朋友喝醉了,你能弄動他嗎?”
餘潔愣了愣、倒真的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她很快就莞而一笑……笑得很甜。她突然靈機一動地恍悟到:原來被喜歡的人關心着的時候是這種滋味啊!“放心,傻瓜!”她低低地笑着道:“弄不動的話我會叫人幫忙的。”
“嘿嘿……”商靜言也笑了,他喜歡她用這樣的口吻叫他“傻瓜”,聽上去很甜、很有……女人味。“嗯,那你路上小心。”
“嗯!”餘潔的心裡暖烘烘的,加了一句:“你到家之後給我電話吧!”
“嗯!”商靜言應了一聲、掛斷了電話,恢復到原來的坐姿。
賈庭芳看着商靜言臉上流光溢彩的表情,不禁有些呆了、同時也意識到他一定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酒席結束之後,商靜言並沒有如願地回家,而是被洪建邦和他的那些臺灣朋友們一起拉到了“傳奇”去喝酒唱歌……當然,賈庭芳也被派去照顧他了。儘管他百般推辭,可是在洪建邦的那些臺灣朋友們的一再堅持和妹妹的竭力慫恿之下,他還是身不由己地去了。結果,他幾乎一首歌都沒來得及聽人唱就被不知道什麼人輪番敬了很多杯酒……所有人都叫他大舅爺,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喝了不知道多少杯之後……其實也就十來杯吧,他的身子一歪、就在如此鼎沸的人聲之中睡着了,最後連怎麼回到家的都記不太清楚了!
隔天,等他頭昏腦脹地醒過來的時候、報時器皿裡的機械女聲告訴他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了。他大吃一驚、一下子從牀上蹦了起來、四下摸索着不知道放在哪兒的手機……沒找到!“妹妹!”他扶着沉甸甸、脹痛不已的腦袋跳了起來,衝到門邊拉開門大叫:“我的手機呢?”
預期中會聽到的妹妹的聲音並沒有響起、而是一個陌生的女聲從客廳的方向由遠而近地響了起來。“佩言陪姨媽出去買東西了,你要什麼?”
“呃?”商靜言大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半步,擰着眉、側着頭,竭力分辨着這個陌生的聲音。
“我是庭芳。”賈庭芳看出了他的困惑和驚異,連忙解釋自己的身份。
“呃?哦!”商靜言的腦袋稍稍清醒了些、緩緩地點了一下頭。他想起來了,自己昨天晚上醉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後來是建邦和另外一個人……就是賈庭芳,協力把他架起來、拖上車的。“嗯……”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低聲道:“謝謝你……”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所以就拉長了尾音、草草了事了。
賈庭芳沒怎麼在意,問他:“你起來了?要不要喝水?我……”
“呃,我……不用、不用!”商靜言馬馬虎虎地搖了一下頭,縮到房門後面……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正光着上半身!更主要的是,他不想麻煩一個陌生人幫他的忙。
賈庭芳笑着應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商靜言輕輕合上房門、回到牀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找了一遍,在書桌的椅子上找到了昨天穿過的牛仔褲,心急火燎之下、他也沒工夫細想昨天晚上自己是怎麼躺上牀的,急急忙忙地上下摸了一遍褲子,可是四個口袋裡都沒有手機。於是他再到牀上、牀下,各到各處地搜索了一遍,都沒找到。他急了,就在他惱火得想要狠狠地摔枕頭的時候,房門上響起兩聲輕釦、隨後就聽到爲餘潔而特別設置的手機鈴音。他心急火燎地撲到門邊、拉開了房門。
“你的手機響了,昨天……”賈庭芳把又唱又跳的手機放到商靜言朝她張開着的手掌裡,後面的話也沒說完……沒機會!
商靜言嘰咕了一句“謝謝”之後就把房門又給合上了,手指已經摸到接聽鍵、按了下去。“姐?我、我昨天……”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餘潔的一聲怒吼給喝斷了。
“你昨天晚上去殺人放火啦?!”餘潔氣極敗壞地衝着手機吼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和今天早上打了多少個電話給你、擔心得我差點找上門來?!”
商靜言哼哼唧唧地應了一聲,剛想解釋自己喝醉的事,可是又被她吼斷了。
“賈庭芳怎麼會接你的電話的?她住在你家了?”一提到這個名字,餘潔牙根處就忍不住直冒酸水,來勢之洶涌讓她不由得伸手捂住了腮幫子。剛纔乍一聽到一個陌生女人接起商靜言的手機的時候,她真的是又驚又怒,真想立馬殺到他家去。
“呃?我、我不知道……我昨天喝醉了。”商靜言理虧地低聲嘟囔着。
“喝醉了?”餘潔又怒了,“你也給我喝醉了?!”
“建邦和他的朋友非要拉我去喝酒,結果沒多久我就醉了。”商靜言的心裡有點堵……她的這個“也”字讓他聽得很刺耳。
“你……”餘潔有些無語了,沒什麼氣勢地數落了一句:“不會喝、你還喝那麼多!”她突然有些好奇喝醉酒的商靜言會是什麼樣子……不會酒後亂性吧?“賈庭芳和你一起去的?”其實不用問她也已經知道答案了,可是她依舊不甘心。
“嗯!”商靜言低低地應了一聲。
餘潔的嘴角使勁往下撇了撇,猜也猜得到肯定是商佩言的主意了!
她的沉默讓商靜言有點後悔,加了一句:“妹妹讓她去的。”
我就知道!餘潔暗想,冷冷地問了一句:“她讓她去你就答應了?”
“她……”商靜言覺得心口有些堵,“我、我怎麼不讓她去?”結結巴巴這句之後,他有些惱了,大聲道:“她在不在對我來說都沒關係,我又不會跟她做什麼!”他已經叫她放心了,爲什麼她一點都不信任他呢?
“你都醉得不記得打電話給我、不曉得自己的電話放在哪兒了,還有臉說不會跟她做什麼?”餘潔也惱了、也大聲道:“我看你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家的吧?弄不好昨天晚上她跟你睡了一宿你都無知無覺的呢!”
“潔!”商靜言低喝了一聲,生氣地道:“我當然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還沒醉到那種地步!”
“哼!”餘潔相當不以爲然地從鼻孔裡重重地出氣。她見識過不少酒後亂性的事故……自己也曾經歷過,更別提那些借酒壯膽或者裝瘋的事情了。當初黃建斌對於他的出軌就用了“酒後亂性”這簡單的四個字解釋了來龍去脈;再加上昨天晚上方致新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典型一個情場失意、借酒消愁的蠢蛋,要她相信男人能在酒醉之時還是柳下惠在世?門都沒有!
商靜言被她這聲“哼”哼得火氣更大了,皺眉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就是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餘潔在電話那頭懊惱不已地猛抓頭……她沒想過要跟他吵架、更沒想過說着說着竟然會變成這種局面。“靜言,我不是……唉,”她重重地嘆了一聲,端正了一下態度、道:“我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她皺了皺眉,頓住了。
“嗯?”商靜言問得很大聲。
“而是……信不過你身邊的人,也信不過……我自己。”最後那幾個字,餘潔幾乎是從鼻孔裡哼出來的。說完之後,心裡就“咔嚓”了一聲、塌陷了一個角。餘潔啊餘潔,你的一世英名就要毀了、毀在商靜言這個小男人的手上了!
商靜言愣住了,沒想到她真的會回答、更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所以他的嗓子裡只是發出了幾下無意識的怪聲、一個字都沒吐得出來。
“算了!”餘潔意興闌珊起來,草草道:“起來吃點東西、再去睡一會兒,給我好好把酒醒一醒,回頭再給我電話。”
“姐……”商靜言歉然道:“對不起,我、醉得太快,嗯……就忘記給你打電話了。”雖然有點於事無補,但是這樣的解釋應該總勝過沒有吧。
“嗯!”餘潔敷衍地應了一聲便掛斷了電話。
聽着電話彼端“嘟、嘟、嘟”的聲音,商靜言懊惱不已地一屁股跌坐在牀上、發起呆來。這算……什麼情況?如果沒聽錯的話,她剛纔是說信不過她自己?她怎麼能、怎麼會信不過自己呢?他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瞎子而已,而她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顆耀眼奪目的星星了……雖然他看不見,可是依舊能夠感受得到她的光芒。她怎麼可能對自己沒信心呢?
那頭的餘潔也鬱悶不已地斜倚在沙發上、眯着眼睛看着陽光明媚的陽臺,發着呆。心裡那塊塌陷的地方正在裂紋四下蔓延、彷彿伺機準備着再在哪兒塌一塊下去一樣。自從與商靜言重逢以來,她身上的變化讓她自己都震驚不已、覺得陌生……也感到害怕。如果先前的那些主動接近他、可謂是一步步地把他誘到自己的身邊來的舉動能用無聊、好玩、或者好奇和同情心作祟這些理由勉強解釋過去的話,那現在呢?剛纔那個語氣硬邦邦、酸溜溜的女人是不是說明事實上是她自己沉淪得太快、太深,而且……太一本正經了呢?
唉!兩個人、一聲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