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趕到百信時,百信門前已人山人海,人人都拿着摺子,要求兌換成金銀。
銅錢他們已經不信賴了,只信金銀和絹匹。
田蜜聽着這訴求,微蹙了蹙眉頭。
開什麼玩笑,這年月主要流通物還是銅錢或絹匹,金銀是稀有貴金屬,哪有那麼多儲藏量來滿足他們?這要求,換做誰也做不到。但是,人家取錢也屬正當要求,這……怎麼辦?田蜜不禁咬了咬下脣。
田蜜是真的感覺到了辣手,危機迫在眉睫,她卻沒有萬全之策,如今這場面,倘若失控,打砸搶燒幾成必然,百信若出了這種事,這以後……
腳步下意識的頓住,第一次,她遲疑了,然而,人羣中也不知是誰發現了她,大聲叫道:“那不是百信的大當家嗎?”
這一聲,讓所有的視線都轉了過來,瞬間,無數雙眼睛凜凜盯着她,然後,是鋪天蓋地的要求。
“既然主事的來了,那就給我們把事兒辦了,沒道理我們的錢不還給我們啊。”
“是啊,都說青州女義商仁義,怎麼談到錢,就這麼不厚道了?”
“當家的,我們不要銅錢,就要換銀子來花,誰知道銅錢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現在也沒人想收。”
彷彿有成千上萬只蒼蠅在耳邊嗡嗡的叫喚,在百信護衛的人肉盾下,田蜜緩步走過叫囂的人羣,她肅穆着容顏,澄透的眼睛緩緩看過他們的神情,心中一沉。
她總覺得,不太對勁,假幣事件她見多了,但從沒有一次,鬧得如此之兇,一般都是官方派人清查併發出通告,老百姓收錢時自己注意防範。畢竟,假幣不是不可識別的。
但這一次,老百姓表情堅毅,堅決拒收可能有假的銅錢。且要將錢財完全兌換成金銀或絹匹,如此之決,總覺得是有人煽風點火……
她到京都不久,除了捐贈一事,並沒做過什麼擋人財運的事。到底是誰想讓將她逼入絕境?
田蜜想不通,但此時,她的腳,已經穩穩的踏上了百信最後一層臺階,轉身,便正面對着羣情激昂的百姓。
莫名的,人羣一下子靜了下來。
佇立於高臺上的少女並不高大,但她站得穩,身姿正,如磐石般巍然不動。尤其是那雙眼睛,澄透淡然的緩緩掃視過來,鎮定而沉着,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見人羣安分了,百信的夥計纔敢上前來,他躬着身,畢恭畢敬的向田蜜低聲解釋了番現狀,然後略有些疑惑的問:“咦,當家的,管事的不是去請您去了嗎?怎不見他身影?”
田蜜聞言。面色不動,只淡淡的道:“我點事交代他。”
她並不多言,夥計自不敢追問,斂身倒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從始至終都不曾失了規矩和禮儀。
百信雖入駐京都不久,但即便是京都第一大錢莊,那門面也比百信的規格差遠了,百信的規格與服務態度,可以說是無可比擬,即便到了這地步。當田蜜站在那裡,夥計們就如同找到主心骨,不慌不亂的恪守崗位。
如此自律,自叫激動的衆人冷卻下來,心中不由有些揣揣。
“諸位。”那鎮定自若的少女微微笑了,只是那笑容和善中,又隱含一股強勢,禮貌而自持。
她澄透的眼眸掃過一整條街道,看過房檐下靜待的人,閣樓上靜觀其變的眼睛,角落裡看好戲的視線,最後,落在門前衆人身上,微笑着道:“諸位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大家的要求,也完全正當。”
“當、當家……”夥計詫異的看向她,卻見她淡淡擡了擡手,並沒有回頭,他們忙垂首靜立,不敢再多言。
這話不止百信的夥計詫異,便是門前的百姓也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好說話,不由得楞了一下。
也是這一下,那姑娘脣角微揚了揚,笑道:“只是,在諸位兌換之前,還請聽我一言——假幣,並沒有那麼可怕。”
若是管事的在這裡,必然要腹誹她了:不可怕,不可怕你凝重成那樣?
現在嘛,至少從田蜜的神情裡,看不出一絲擔憂,甚至,還能保持微笑,狀似輕鬆的對要罵她“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衆人道:“諸位稍安勿躁。”
她道:“假銅錢確實給諸位帶來了極大的困擾,但實話說,還不至於要把存在銀行的錢全兌換成金銀等物,畢竟,百信就在這裡,絕不會因爲一場假幣就倒了下去,你們不必急於一時,等真正需要時再來,也不無不可。”
她脣角輕彎,線條卻有些凌冽,徐徐續道:“百信雖說是初來乍到,但並非沒有實力與財力,想必諸位也聽說過,百信產業遍佈全國,有上百家銀行分行、賬師事務所、風投機構,以及,無數建成或在建的項目。”
便是被人堵在自家門口,那女子的姿態,也是傲然的,因爲,她的身後,有千萬人的錢財做支柱,資本雄厚。
因爲地勢原因,衆人皆需微仰頭,才能看清站在高臺上的人,如此,在氣勢上,他們已經輸了一截,尤其在這種情況下,就更是被壓制得徹底。
於是,喧鬧的門前,一片安靜,人人臉上都有幾分震愣。
京都多的是名門貴女,但一般人很難接觸到閨中女子,而市井中的女子,又少了一份資本與氣魄,於是,他們是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凌然的商賈女子,那姿態,倒不像是在行商,而像是在指點江山了。
將衆人神情盡收眼底,田蜜筆直站着,微微笑了笑,落下一句:“百信最不缺的,就是錢了。”
這姑娘,這話,這是紅果果的炫富啊!!!但是,無法反駁……
見衆人愕然,她微笑不改,沉着而鎮定的道:“倘若連百信都抗不過此次危機,容小女說句大言不慚的話,這天下,怕是無人能過了。”
這話。還真,不假……如今的國庫,怕是都比不過人家的庫藏……
門前的人,明顯是動搖了。田蜜緊握在袖中的手,稍微鬆了一點,正待要結案陳詞,卻聽下面有人吼道:“你囉嗦什麼?支不支錢就一句話的事,你囉嗦這麼多。還不是因爲你在京都拿不出這麼多錢來?你是有錢,但是要調運過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這段時間,能出多少變故啊?”
這話,倒是戳到她脊樑骨上了。
不錯,她不是沒錢,她只是難以在短時間內將錢調往京都。他們要是不鬆口讓她緩一口氣,真能把她往死裡逼。
田蜜的表情不變,但那臉色。卻凝重了許多,而此時,差點被她矇蔽過去的人們也清醒過來了。
“對,誰知道這段時間會出多少變故?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商家要是跑路了,我們找誰說理去?”
“田姑娘,倒不是我們不信你有錢,而是這關頭,總歸要見銀子到手了才能安心。”
“對,姑娘你既然那麼有錢。就先把我們的錢支給我們啊。”
袖中的手緊緊收攏,她皺起了眉頭,眼神再次緩掃了遍街巷,最後。目光定在情緒激動的人羣身上,餘光卻飄向街道。
“姑娘,你要在不下個決定,我們可不客氣了,到時候莫說我們這麼多人欺負你一個姑娘家,我們可是給過你機會的!”
“就是。跟個姑娘家廢話什麼?一個女人拋頭路面本來就不像話。”
“可不是,別浪費時間了,他們不動手,我們自己動手。”
這話一落,那說話的人立時往前撲,他這一衝,起了帶動作用,人羣開始失控的往上涌。
見此,田蜜眼角一跳,她止住夥計拉他的手,手往前一伸,猛然一喝:“等一下!”
這高亢而威懾十足的喝聲讓衆人下意識的頓了下,但見那姑娘阻擋的手一轉,指向街上,道:“你們看那裡。”
依舊是下意識的一扭頭,便見幾輛馬車疾馳而來,到了百信門前,車伕一拉健馬,從領頭那輛寬闊的馬車上下來兩人。
這兩人,衆人並不陌生,前面那個是近兩年聲名大噪的年輕大富商,另一個,可不是就是百信的管事?
見那人緩步而來,人羣漸次分開一條道,沿路喚道:“袁大老闆。”
“袁老闆。”
“蛇爺。”
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生意就遍佈全國,手掌地產、外貿、養殖、醫藥等等數行產業的年輕人,商圈的人,幾乎沒有沒聽過他名字的,即便不是商圈的人,也對他並不陌生,因爲自己生活所用的物資,許多都來自他的產業。
袁華一身深衣,身姿筆挺,他坦然走過讓出的道路,踏上光可鑑人的臺階,站在田蜜面前,十分規範的斂身一禮,道:“姑娘。”
“袁華啊,你可算來了。”田蜜笑看着面前成熟穩重的青年,笑容是真的放鬆。
“姑娘便是不說,袁華也斷然不會坐視不管。”袁華說着,轉身向馬車看去,馬車上的東西已經卸載了下來,只見幾十個箱子整齊的擺放着,打開的箱子裡面,全是璀璨的金銀。
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齊聚如此多的財富,在這京都,她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袁華了。袁華的號召力,現今可不是一般的強。
“這次,真的是多謝了。”笑着向袁華道了謝,田蜜看向被金銀晃花眼的人羣,朗聲道:“如此,諸位便不用擔心我百信賴賬了吧?”
這,還真讓他們無話可說,沒想到,這姑娘不止本身有錢,人脈還這麼廣……
只是——“既然有錢了,那就兌現啊!”
石破天驚的聲音一出,所有人都怔了一怔,然後,被喚醒的人也開始要求兌現。
袁華輪廓開闊,眉黑眼深,面上不顯半分情緒,看人的時候,難免會給人造成壓力,鬨鬧聲裡,他擡了擡手,許是老闆當久了,舉手投足,都有股壓力與號召力,幾乎是他動作一起,人羣便安靜了下來。
袁華神色如常,待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了,他方開口道:“錢絕不會少諸位一分一毫,但諸位也知道,銀行本就以吸收存款發放貸款爲生,諸位若是強行支取,無異將百信逼入死地。”
他頓了一頓,深而沉的目光看着衆人,道:“諸位與百信並無冤仇,這麼做對諸位又有何好處?諸位若是求心安,那麼,在下可以爲百信做擔保,倘若百信真的失信了,在下願意承擔百信所有債務。”
這話,不止衆人震驚,便是田蜜也驚訝的看着他。
無條件承擔全部債務,這絕不是在做生意,這完全是私人感情。
袁華這也,太仗義了啊,這人……
她是因爲知道袁華一定會出手相助纔派人去找他,但她也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到這個份上,這人……
田蜜有些諦笑皆非,但好的是,有袁華這句話,人羣至少安定了大半。
她本身財力便不弱,再加上袁華,不誇張的說,傾國財富都有了。
只是,總有那麼幾個心懷鬼胎一心挑事的。
先前跳出來的人果然死咬不放,蠻不講理的道:“雖然如此,但你有錢是你的事,我現在就是急着用錢,就是要支取,你還能緊捏着不成?”
所幸,這一次,只有少數人附和,大部分人都沉默的靜觀着。
“這位小兄弟非得如此,那將他那一份支給他又如何?”
這淡定莊重的聲音,並非是田蜜發出的,也不是袁華,更不是百信的夥計。
尋着聲音,衆人轉頭,便見街旁靜停着的一輛華貴馬車中下來一位貴婦人,貴婦人搭着婢女的手,款步向人羣走來。
田蜜不曾見過這位夫人,她有一絲驚訝,莫名的,還伴着若有若無的緊張。
婦人髮髻高挽,白玉簪子穿發而過,藍寶石鑲嵌在髮飾中,妝容精緻卻不招搖,脣角溫和帶笑,眉宇間還有份慈悲,着一身淺色華服,氣質端莊又高貴。
見到她,人羣一下子靜默下來,然後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的俯身行禮,喚道:“見過宣王妃。”
宣、宣王妃?宣衡的母親?田蜜緩緩眨了眨眼,跟着衆人一道行禮,起身後,鎮定了一下,迎上前去,到了面前,屈膝一禮,道:“百信大當家田蜜,見過宣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