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在他對面坐下,下意識的捧起那杯熱氣騰騰的茶,也不喝,就是暖着。她抿了抿脣,卻覺得這口難開。
林當家的對此助她,卻沒想到,竟要由她來跟他說這話。
林微雅卻不似田蜜那般猶豫,他笑容照舊輕曼宛然,勾脣笑道:“我是不是應該慶幸,還好現在來的是你,而不是你家那位。”
田蜜有點窘,她見他此刻還有心情打趣,也不知該如何說他纔好,便佯裝氣惱道:“是啊,你是該慶幸,還好來的是我不是他。”
若是宣衡來,那就不是來喝茶,而是帶兵來了。
頓了頓,她又有些嘆息的低聲道:“不過,他是知道的。”
德莊就這麼大,兵工坊屈指可數,就算當時沒有想到,那兵器就擺在那裡,一查便知,根本瞞不住。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低了低頭,低聲道:“上次讓你好生管束家人……”
說到這裡,她又閉了嘴。
上次,她替林家做的審計中,就包括了林家的兵工坊。
當時,在盤點存貨時,她根據坊子的規模估算出了產量,竟發現兵工坊上報的產量與規模不相符,明顯隱瞞了實際情況,之後,她查出入庫單沒發現異常,又追查至運送部門的單據,這才確定——竟然有人欺上瞞下,隱匿產量,偷運兵器。
而作爲林家當家人的林微雅,竟然對此毫不知情。
她還記得。林微雅知道後,怦然變色,當即下令嚴查此事,他手腕強硬,心思澄明,不出幾日便有了眉目,卻是他二哥所爲。
查到這裡,便是他們家族的問題了,她已不好插手,着重提醒了他後。便不再過問。
卻沒想到。這林二郎膽子這般大,偷運的兵器不是販賣給什麼江湖人士,而是供給了敵國。
林家偌大的家業,就敗在這一顆螺絲上。
只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林微雅見田蜜閉口。反倒是笑了。連眼角笑紋都活了,無所顧忌的道:“可是覺得我很失敗?治外得心應手,治家卻糟糕至此?”
您這一個治家不嚴。犯得可是殺頭的大罪,您老能不能不用這種帶笑的語氣說出來?
田蜜是真無奈了,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道:“事已至此,你待如何?”
“諸般罪過,都不如謀反與叛國罪重,林家牽扯其中,已然無法善了。”林微雅輕輕曼曼的說着,微帶黏稠的聲音,就如同抹了蜜般,只是這蜜不甜,反倒有毒,緩緩往外滲。
田蜜知道他所言不假,這年代王法重於國法,諸般罪過都不是天大的罪過,唯有謀反和叛國,那是寧可錯殺一萬,也絕不放過一個。
只是,他用這般無所謂的聲音說這話,田蜜聽着,心頭卻是有點氣,她便淡漠着聲音道:“所以呢?你打算如何應對?”
她瑩亮的眼裡有一抹厲色,隱隱帶着威脅,好像在說:你敢說你沒有對策試一試!
林微雅又不笨,自是看懂了這個眼神,他失笑,坦然道:“你不是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嗎?我沒見過鬼,不曉得他會不會爲了錢推磨,但是,人卻是會的。”
“即便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也會。”他端起茶杯來,隱在嫋嫋煙霧後的面容有些晦澀難辨,他吹了吹懸浮在水上的茶葉,像是玩上了似得,逗弄了許久。
沒聽到對面的回答,少頃,他擡起清透明澈的眸子,看向對面,脣角勾了淺笑,目光溫和,就像在看一個老朋友,笑問道:“這個答案,你可滿意?”
他的對策,果然和阿潛的一樣,如此,她雖唏噓,卻也放下了些心。
她抿了抿脣,安慰道:“錢財乃是身外之物,到底,不及性命重要。”
這安慰,顯得那麼的微弱。
多少人爲了這身外之物拼死拼活?況且,林家的財富,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多。
百年儒商,百年積蓄。
只可惜,百年成之不足,一旦敗之有餘。
田蜜深吸了口氣,她想,若是換做是她,她真的未必甘心,也肯定捨不得,要知道,光是火燒培訓班那次,她就被燒出了一身火氣,就更別提別的了。
然而,比她富有百倍的林微雅,面對傾家蕩產這事兒,卻只是微笑,儘管這笑容裡包含了許多東西,但確是平和安然的。
前世,她看過許多人一夜暴富,也見過許多人一夕之間傾家蕩產,其中跳樓跳水尋死覓活的不計其數,但卻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平靜的。
林當家的年紀輕輕能安然穩坐青州首富這個位置,真不是白給的。
在心裡感嘆了一番,但該說的,還是要說的,“阮天德已被壓入大牢,待宣衡醒來,必定要着手清理他的黨羽。”
田蜜抿了抿脣,低聲提醒道:“時間不多了。”
林微雅笑了一笑,點了點頭。
田蜜抿緊了脣,喉間動了動,只覺得乾澀得很。
她開口艱難,林微雅也不多說話,室內便安靜了下來,安靜的讓田蜜如坐鍼氈。
林當家的幫了她不少幫,到他出事,她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她垂頭靜默了許久,放下捧在手裡一直未喝的茶杯,站起身來,道:“你定有事要忙,我就先回了。”
見他點頭,她轉身離開,腳步越來越快,近乎是落荒而逃,但衝到門口,她卻又倒回半個身子,看着他道:“那個,你要是無處可去,別忘了,百信銀行,你也是東家之一呢。”
這話說完,她可算是坦然了。又邁着端正有力的步子出去了。
聞得這話,林微雅不由鬆軟了眉眼,笑了。
堂堂青州霸主淪落到這般境地,也真是很不像話呢。
只是,在這皇權爲天的世上,便是富甲天下又如何?天下還不是皇帝的?能保住一條性命,已是萬幸。
在則說,也怨不得別人,將兵器提供給敵國,確實是其罪可誅。
林微雅瞳孔縮了縮。少頃。又鬆開來,他喝了口熱茶,暖了暖腸胃,想到——能在此時來見他的。也只她了。
倒也不是其他人涼薄。而是這等逆反大罪。朝廷從來都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因此,誰也不願牽扯其中。誰也不能輕賤了自個兒寶貴的性命,爲一時意氣,不值當。
他已經能夠想到,當紅頭山的武器庫傳的人盡皆知,當阮天德的謀反罪落定,他林家,昔日便是再鼎盛,也終會落得無人問津的下場。
這樣也好,無官一身輕。
田蜜出去的時候,林巖正進來,田蜜許久不見他,普一見,反應未免有些遲緩,還是林巖笑容如常的熱情招呼她。
兩人寒暄了幾句,田蜜往外,林巖往內。
林巖一進門,便看到桌案後愜意飲着茶的某人,他想着前廳中的雞飛狗跳,不由在心頭無奈一笑,走上前行了個禮,苦笑道:“家主,家裡都炸開鍋了。”
“哦?”林微雅不急,反倒饒有興趣的問道:“怎麼個熱鬧法啊?”
那叫熱鬧嗎?那能用熱鬧來形容嗎?那純粹就是鬧!
被問及這事兒,林巖又覺得腦仁疼了,大廳裡那一潑人實在吵得人腦仁疼。
林巖揉了揉額角,強提起精神道:“先前,老爺姨娘少爺小姐們,確實是爲解決問題而聚集起來,但還沒說上兩句呢,就紛紛指責起了二少爺,二少爺見他們竟想拿他抵罪,頓時不幹了,便開始追根溯源,將滿堂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彷彿所有人都對不起他,他被逼無奈才走到了這一步,而且,這源頭是——”
林巖頓了頓,小心看了看林微雅的臉色,見他神色如常,方低聲道:“他又說,若不是您篡改了老爺子的遺囑,謀奪了家產,這個家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還正是因爲這個家就是這個樣子,老爺子臨死前纔會立了那樣一份遺囑。
也唯有這件事,他有愧於祖父——他將林家扶了起來,卻沒能將林家人扶起來。
也是時候該清理門戶了。
林微雅凝視着杯中浮游的碧綠葉片,勾了勾脣角,問林巖道:“可都準備好了?”
“已經請大夥兒前去祠堂了。”林巖躬身道:“這一次,老爺他們倒是配合。”
他們想不出辦法,又捨不得自個兒那條命,便將希望寄託到了他身上,盼着他能起死回生。
林微雅心如明鏡,飲了口茶,但笑不語。
林巖觀摩着他神情,小心問道:“家主接下來,是何打算?”
是何打算?方纔也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不過人不同,立場不同。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要想平息這怒火,不止要交出人交出錢,還要從根源上消除他的疑慮——只有林家不在了,纔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林微雅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並沒有多沉痛,相反,竟有點輕鬆。
見林巖面色慘白,他道:“林家就算要倒,也不會砸着自己人,你須得準備好豐厚的紅包,至少讓在林家做工的夥計三年無憂,萬莫虧待了他們。”
這話聽得林巖眼中一熱,低頭應道:“是。”
他忍了忍,終究忍不住逾越關懷道:“那家主呢?”
“我啊,”林微雅笑了,他單手支着下顎,清透的眸光有些緲遠,勾脣輕嘆道:“我便自由了。”
早在金銘時,他就期盼過這一天——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沒什麼好掙的了,世界清靜了。
林家說是百年儒商,但其實,在他接手前,這就是一個不溫不火,只是沒斷了傳承的普通藥鋪而已。
他將這份家業做得很大,但越大,矛盾就越突出,維繫就越艱難。
他累了。
林家有這一天,是遲早的,只是,他唯一沒想到的是,竟會以一條人命爲代價。
他收回定在水面的目光,看着林巖不解其意的眼神,不由曬然一笑。
是了,林巖不是田蜜,說到這個份上,他便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林巖跟了他這麼多年,萬事盡心盡力,此時的關切也不作假,他自是領這份情的,因此,他不介意多說點。
“林巖,下一份差事,你不妨去百信謀吧。”見林巖愕然,他飲了口茶,徐徐說道:“林家這隻盤踞半邊山的雄獅倒了,這地方就空出來了,自然會有許多人想分而食之。”
一個林家倒下了,還會有千千萬萬個林家站起來。
那情景,也是蠻值得期待的。
如此想着,林微雅不由笑了,笑得趣味蠱然,明動的眼眸裡,還含着幾絲算計,他勾脣道:“這市場這麼大,想侵佔的人又這麼多,哪能人人都恰逢荷包鼓鼓之時?自然的,他們便要舉外債了,這不正給了百信銀行起勢之機?這一股風,必能將百信送上青雲,然後,像蒲公英一般,將種子遍灑大地。”
“你不是擔心我嗎?”他笑了笑,曼聲道:“待百信分行開遍德莊青州,乃至天下,我不是又富有了嗎?別忘了,我也是百信東家之一。”
這話,是將才有人提醒過他的。
而林巖聞得這話,這纔算全然安心。
而且,現在他能理解家主的那句“自由”了。
林家偌大的家業,都在以他爲中心運轉,他雖是一副應對自如的模樣,但多少個日夜,書房的燈,都耗到了天亮。
鐵打的人也需要休息吧?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卻無一日安枕。
如此一想,林巖反倒覺得,林家倒了,也沒有什麼不好,雖然大夥兒飯碗不穩定了,但他覺得,只要家主好了,那些便無需再多想了,已經想的夠多了,仁至義盡。
至於二少爺——三少爺還沒他那數歲就撐起了半邊天,他活到那歲數,自然能爲自己的言行負全責了。
這也是給其他少爺小姐們一個教訓吧,慘痛的教訓。
惟願經此一事後,三少爺能家和萬事興,再也不要有什麼事讓他費心了。
在林微雅喚他去祠堂前,林巖在桌案前跪下,鄭重的行了一個大禮。
這一日,稅監阮天德下了大獄,罪犯叛國,林家開了祠堂,大義滅親。
德莊又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