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重量,明明很輕,可不知爲何,袁華的心卻沉了沉,忽然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面上不露分毫,他斂了斂身。
田蜜又笑了一笑,她站起身來,習慣性的拍拍裙襬,確認身上衣服沒被弄髒後,她擡起頭來,看向袁華,笑着說道:“袁華,雖然你並沒有要沾染舶來品的意思,但我還是要說聲,請務必繼續保持。”
見袁華疑惑的看向她,她笑道:“也不是說舶來品不好,事實上,舶來品大有好處,若是能引進我國稀缺的物種、技藝、思想……那自然是再好不過,我舉雙手贊成,但是——”
她語調微微加重,頓了一頓,深吸了口氣,澄透的眸光放遠,神色有幾分幽深,徐徐說道:“但若引進的是我國已有的貨物,且其在各方面未必強過我國,而只因其有舶來之名,便被人爲貼上各種標籤,惡意炒作,那麼必然的,舶來品的大肆購進,會嚴重衝擊我國現有的市場,使我們本土的作坊舉步維艱,以至於破壞經濟秩序,導致大量資金外流。”
袁華到底經驗淺薄,他並不知道會導致如此嚴重的後果,聞言,驚詫後,只老實交待道:“我倒是沒想這麼多,我只是看那些舶來品的做工並未有過人之處,只是樣式迥異與我國之物,所繪圖騰……反正蠻奇怪的,我是沒看懂。再則說,建造屋宇的錢都是借的,我哪裡有閒錢幹別的啊?這纔沒去湊這份熱鬧。”
“我就是那麼一說而已……”田蜜幽幽看着他道:“你就不能像剛纔那樣,深沉一點嗎?別別人一問,就恨不得把自個兒家底都掏了。”
那不得分對誰嗎?袁華憨厚一笑,不再多言了。
見此。田蜜便道:“總歸我要說的,就這些了,你惦念着點就行。哦,對了,三日之後,你派個人來我這邊取份東西吧。”
也不等袁華追問,田蜜便擺擺手。邁步走了。走得十分瀟灑。
到前院時,雲子桑正好也辭別主家,在一衆人的擁簇下。上了那輛華貴無比的馬車。
田蜜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看着那熱鬧的景象,巴掌大的臉上,有幾分高深莫測。
正此時。那她看着的人,也扶起車窗上的水晶珠簾。通透的目光,穿過冪籬,淡淡從她臉上拂過。
沒來由的,田蜜感覺臉上又麻又癢。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
毫無徵兆的,她竟然打了個顫慄。
田蜜目光暗了下來,臉色沉了沉。
而那邊。雲仙子已調轉馬頭,只留個馬車屁股對着她。
田蜜怔怔站在那裡。直到譚氏尋過來。
譚氏見她盯着那個方向久久不動,遂也向那處看了眼,見到送那女子送出老遠的一羣人,再看看自己孑然而立的女兒,譚氏的目光,頓時就溫軟了下來,她秋水般的眸子瀲灩生光,朱脣輕起,柔聲喚道:“球球。”
啊?田蜜恍然擡頭,見到自家孃親那無限憐惜的目光後,有些不明所以,她眨眨眼,巴巴問道:“怎麼啦娘?”
見她目光澄澈,並無污垢,譚氏反倒不知該如何安撫,糾結片刻,便也作罷,只道:“袁家今日客多,你袁叔和你嬸嬸都忙不過來,娘反正也沒別的事做,便在此搭把手,你自己先回家,可好?”
田蜜憨憨一笑,果斷點頭道:“好啊。”
譚氏蓮花般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柔美笑容,她伸手輕扶了扶女兒鬢角,含笑說道:“走吧。”
田蜜點點頭,提起裙襬,下了門前臺階。
只是走出丈遠後,她不經意間,竟瞟到午後陽光下,地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兩道影子,她詫異回頭。
身後一尺之距,是譚氏溫柔的笑容。
田蜜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腦袋一歪,有點驚奇地看向譚氏。
譚氏並不解釋,只是微笑,她習慣性的伸出纖長的手指,穿過女兒黑亮的髮絲,迎着她驚奇的眼睛,溫柔笑道:“娘陪着你走,可好?”
要不是看到結伴往回走的商人們,縱使田蜜聰明絕頂,也不會想到譚氏這麼做的緣由。
可是看到成羣結隊的他們,再擡頭看到譚氏溫柔如水的目光,她忽然就覺得,眼睛熱熱的。
其實她並不在乎他們如何如何,但她娘如此在乎她,她卻覺得暖洋洋的,陽光下,心都要溶化了。
譚氏雖然是內宅婦人,但獨自闖過這麼多難關,也自有一股常人難及的韌性。
於是,袁家大門前,她就這樣拉起田蜜肉乎的手掌,旁若無人的與那羣人擦肩而過。
竟一點都不違和。
衆人不由頓住腳步,駐足觀望這對母女。
這個姿勢……看起來居然無比的和諧,可是田姑娘,其實是那麼的彪悍吧?
有些愕然,衆人就這樣呆呆的目送她們遠去,直到袁華一家追出來,他們才轉醒,而此時,那美得不似凡人的婦人,已經又走回來了。
袁華一家很懊惱,尤其是楊氏,她迎上前去,拉住譚氏的手,假意嗔怪道:“姑娘要走,怎麼也不支會我們一聲?我們也好送送她啊,這樣讓她獨自出去,多失禮啊。”
譚氏只是溫和一笑,柔和淺淡的聲音,似水般綿軟的道:“你我兩家,何須如此客套?有我送她,足矣。”
說罷,也不看周圍之人各色神色,不着痕跡的輕扶着楊氏,在楊氏的碎碎念中,微笑着進了門。
而門外衆人,卻怔怔的望着她,久久回不過神,回神之時,面上一赧。
那婦人說,有她送,足矣。顯然是把他們這羣‘見風使舵’的人,撇於一旁了。
而那婦人。看容顏,看通身的氣態,便是個潔淨如蓮的,她顯然並無心擠兌他們,她只是,壓根不在乎他們……
衆人就這樣被晾在袁家大門前,跟着進也不是。直接走也不是。進退兩難。
而田蜜心情很好,她一路愉快的哼着小調,腳步輕盈的往自家走去。
“我有一頭小毛驢啊。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它去趕集,我手裡拿着小皮鞭,我心裡正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泥……”尾音加重。用力一推,纏繞着綠色藤蔓的院門猛地開啓,唱得正嗨的某人搖頭晃腦的踏進一隻腳,然後哼唧着一擡頭。頓時就傻了。
只見大魁樹下,有另一張容顏,於萬古的斑駁光影裡浮現。那清漣如佛前青蓮的眼眸,透過樹影間無數散落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淡泊又透徹。
薄薄的脣瓣張開,那人清冷冷的道:“你確實,很得意。”
田蜜傻在門口,金雞獨立,好懸沒一個跟斗栽下去。
這個笑話,一點不好笑。狼狽穩住後,田蜜黑着臉,用幽幽的眼神瞅着他。
那對方,卻連眼角的餘光,都沒給她。
好嘛。田蜜蹬蹬幾步走到他對面,大馬金刀的坐下來,虎着臉,以談判的語氣,十分硬朗的道:“我家中無人,你不請自入,是爲盜。”
而那人,卻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冷不熱的反問道:“哦?你家中無人嗎?”
田蜜心中一跳,近乎要下意識的四下裡看去了。
喬宣在嗎?不在嗎?
她心中驚疑,面上卻極力穩住,灑然一笑後,眉眼頓時溫順下來,她伸手給阿潛斟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遞過去,笑眯眯的道:“有沒有人,大人坐了這麼久,難道不知道嗎?”
阿潛清透的眸子,落在她雙手捧上的茶杯上,那萬年不動一下的俊逸長眉,幾不可見的蹙了下,那臉上,分明是嫌棄的。
田蜜暗自撇了撇嘴,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慢慢把茶杯放下,然後雙手收攏在身前,端端正正的坐着,微笑着,公式化的問道:“不知大人蒞臨,所謂何事?”
田蜜臉都快笑僵了,阿潛卻似沒看到一般,他清透的目光,就落在那杯被他嫌棄的茶——不,確切的說,是茶杯下,那涇渭分明的棋盤上。
那棋盤,是喬宣畫的。
田蜜見他看得專注,心中不由忐忑,正坐立不安之際,便聽他開了尊口:“令堂獨愛刺繡,而琴棋書畫,姑娘又一竅不通,這棋盤,自不會是陽笑畫的,那麼,令弟又與誰對弈呢?”
田蜜聽他不緊不慢的說着,心卻緊緊地揪着。
阿潛語言簡練,但每一條,她都不能反駁,因爲他不是旁的人,從富華到德莊,雖然交往不密切,但她知道,阿潛對他們一家,瞭如指掌。
田蜜緩緩眨着眼睛,頻率始終如一,長長睫毛下的眼睛,澄碧清澈。
而阿潛清透的眸子,亦如此落在她的身上,然後,他就看到那姑娘微笑着擡起頭來,鎮定自若的道:“家弟喜讀古籍,尤愛殘局,遂常擺來解之,我與母親雖不善此道,但見他喜愛,亦愛屋及烏,閒時會隨其學習,擺弄一二。這,有何不妥嗎?”
阿潛聽着,潔淨的手指習慣性的放在茶具上,他未予置評,只是在田蜜明亮的有些凌然的眸光下,不緊不慢的,從廣袖中拿出一物來。
“這都不重要。”他薄薄的脣瓣淡淡揚了揚,俊逸的雙眉間清明一片,完全不糾結此事,而是鎮定的將那物推到田蜜面前,他看着她,目光淡漠無情,清淺低語道:“讓你得意的,可是這個東西?”
這是?田蜜眼簾微垂,澄透的眸光,穿過濃密捲翹的睫毛,稀疏落於那帛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