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姑娘心情似乎不錯.";袁華看着她的笑臉,撲克臉上也隱有鬆動,他走到馬車前,伸手扶了她一把,見她穩穩坐到車廂裡,方站在車窗處,略有些忐忑地問道:";時至正午,一起吃個飯可好?";
";好啊.";老朋友了,這正趕上飯點,一起吃個飯再合適不過了,田蜜沒有猶豫,當即點頭.
袁華便笑了,雙眼煞時明亮了起來,笑問道:";那,虹橋旁有家鋪子的陽春麪做得不錯,姑娘可願去嚐嚐?";
";好啊.";仍舊是這兩個字,田蜜笑眯眯的回到,而後對充當馬伕的陽笑道:";笑笑,咱們去虹橋.";
虹橋乃是德莊挺出名的一處風景名勝,此處花燈滿街,到了夜裡,分外美麗,德莊的老百姓,無論遠近,都喜歡到此處散步,乞巧節時,此處更是人頭攢動.
一個大大的‘面’字幡下,兩人坐在露天的簡陋木桌旁,袖口微挽,香噴噴的吃着眼前的面.
";記得以前在富華縣時,我說請姑娘請吃陽春麪,還得過姑娘的教導.";袁華想着,笑了笑,看着對面吃得津津有味的人,低聲道:";但是我知道,姑娘其實並非是嫌棄街頭的吃食.";
";你那時候,不是老惦念着一碗陽春麪十二文嘛.";田蜜笑了笑,又埋頭吸了一大口,吃得腮幫子鼓鼓的,點頭道:";鋪子雖小,味道不錯.";
袁華點頭,是啊,當初的他,還是個窮小子,活了十幾二十年,連錦福樓裡是何模樣都沒見過,開口閉口都是錢,生活拮据不說,還飽受白眼.現在呢,錦衣玉食,動輒紋銀幾百幾千甚至幾萬,但不變得是,他還是喜歡陽春麪.
他微微笑了笑,轉而,濃眉下的雙眼,顯露出幾分隱藏的擔憂,遲疑道:";培訓機構被燒的那天,我恰好在外……";
聽到這個消息時,已是一兩天後,彼時他身在通洋府,身無雙翼,不能及時回來幫忙,幾乎無法想象她面對廢墟時的情景.而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好一切,即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也已經是好幾天後,再見她,卻根本看不出絲毫異樣.
是啊,她比他想象中的堅強多了,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做到被她需要,貧窮時也好,富貴時也罷,他似乎永遠達不到那個資格.
田蜜見他面露歉意,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沒事兒.倒是你,這次跑這麼遠,生意談得如何?";
";一切順利.";說起自己的生意,袁華面上,就多了幾份精神,神采奕奕地道:";這次不但跟那邊幾大商家簽訂了長期買賣契約,還找到了路子,可將貨物通過運河銷往全國.";
";那可真是大好事兒.";田蜜順手端起桌上粗茶,敬他道:";恭喜袁大老闆走出青州,走向全國,也祝大老闆日後能揚帆,進軍海外.";
聽田蜜這宏遠的藍圖,袁華面上有些微緬,但他還是大方的端起茶杯,與她輕輕一碰,雙眼儼然有光,面容質樸鎮定,低而沉的回到:";我會的.";
他沒說謝謝,一句我會的,乍一聽像是輕狂,但配上那認真的神情,卻像是在許諾.
從楊柳村到富華縣再到德莊府,聊作坊財務,談經濟形勢,扒朝廷政策,兩人之間的話題很多,一碗麪見底了,也坐在那裡不動,喚老闆娘加了無數次免費茶水,直到別人將不滿表現得很明顯了,兩人才略帶尷尬的離開.
陽笑知道兩人是熟人,見面肯定有事兒聊,因此一送田蜜到這裡,自個兒就離開了,所以,田蜜只能搭袁華的順風車.
袁華如今是個大忙人,將田蜜送到培訓機構臨時教學處,就快馬離開了,顯然很趕時間.
高苑第一個發現她,忙放下書卷,偷偷從後門溜出來,見禮道:";姑娘.";
";噓.";簡陋的房間裡,有人正在上課,學員們都聽得很認真,一點沒發現窗外的異樣,田蜜壓低了聲音道:";我就是過來看看.";
既然高苑已經出來了,田蜜便招呼着他走遠一點,向他了解了一下學習情況和培訓機構的一些近況,聽一切都好,才放心下來.
她其實很想說說‘近段時間委屈你們了’之類的話,但一想到那夜那一雙雙堅定明亮的眼睛,就知道,有知識可學,即便環境再艱難,他們心裡也一定不苦,更不會覺得委屈,於是,也就作罷了.
今日因爲要處理善款餘額的事,她和徐算師說好,今天就不去他那邊了,所以下午還有點空閒時間.
她聽罷彙報,點點頭,頷首道:";你先回去吧,我再去看看學院那邊.";
";師兄沒和姑娘一起嗎?";高苑沒看到田蜜身旁有人,不由道:";我和姑娘一同去吧?";
見田蜜有意拒絕,他忙補充道:";我也想去看看新學院,聽說很大呢,大家也都很關心,閒時經常說起.";
既然學員關心,田蜜也就沒什麼拒絕的理由了,點頭贊同.
只不過,陽笑把馬車駕走了,此處又沒有公共交通工具,而且,學院還建在郊外半山坡上,若要走着去,確實挺費勁兒.
高苑跟來,本就有這個目的,當即拱手道:";姑娘稍等片刻,我這就去馬車行僱輛馬車來.";
說完,不等田蜜表態,飛快地跑了.
馬車行在哪裡,有多遠,田蜜統統不知道,也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沒辦法,人已經去了,她唯等而已.
站了一會兒,覺得雙腿有點不適,便低頭跺一跺腳,正跺着,耳邊忽然傳來馬蹄聲,田蜜臉上一喜,頓時擡頭看去.
一輛普通的紅木馬車在她面前停下,一身灰衣的車伕跳下車來,手握馬鞭,對她拱手道:";敢問姑娘可是姓田?";
";是我.";田蜜確認道:";你是馬車行的人?";
";正是,在下是萬里馬車行的車伕,受百信賬務培訓機構高苑所託,前來送姑娘去郊外.";車伕退開一步,躬身道:";姑娘請上車.";
田蜜四處看了看,沒見到高苑,順口問道:";咦,高苑人呢?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他臨時有點事情,讓小的先來接您.";車伕面色如常地回到.
臨時有事?高苑剛還跟她在一起,沒聽他提過什麼事情,倘若真有人找他,正常情況下,不是應該到培訓機構找嗎?怎麼可能到車行去?她就站在培訓機構入口,也沒見什麼人進出.
許是有當初金銘閣的事情打底,田蜜順時警惕起來,她輕輕蹙了蹙秀氣的眉頭,忽而認真地凝視着面前這相貌普通的車伕.
這目光,清冽,透徹,彷彿能洞穿人心.
車伕沒想到她警惕感如此之強,這眼神,顯然是懷疑上他了.他神色頓時一凝,腦子裡轉過那人交代的話,心頭立刻有了主意.
此時正是未時正點,街道上行人寥寥,即便有那麼幾個,也離此處尚遠,實在是天助他也.
車伕惡向膽邊生,手中的馬鞭一揚,就向那手無寸鐵的姑娘席捲而去.
秋日按說不刺人眼,可此刻,當那馬鞭夾雜着凌厲風勢,劃空而來時,田蜜無端眯起了眼睛.
變故起得毫無預兆,遠處悠閒飲茶的人,晃眼間,只見青天白日下,那姑娘睜着雙澄澈的大眼睛,定定看着那兇器,一動不動,連回避都不懂.
";田姑娘,是田姑娘——";有人邊驚喚,邊蹣跚地往這邊跑來,大聲道:";快,快去衙門報案,有人當街行兇——";
Wωω ¤тт κan ¤℃O 就在田蜜的手,已經按到了左臂鐵環上,對準目標,狠狠落下之跡,忽聞一聲驚叫破空:";田姑娘,小心——";
緊接着,一道身影直接從馬車上飛撲而下,張開雙臂,死死抱住那車伕.
田蜜臉色大變,大的出奇的眼睛近乎撐裂眼眶,厲聲喝道:";袁華,快讓開!";
可惜,晚了,太晚了,只見琉璃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着既定路線飛去,直接洞吹夫大腿,透過袁華大腿,沒入他們身後地面,一聲轟響,塵埃四起,碎石紛飛.
田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走進步,揮開塵土,見袁華與那車伕同時撲倒在地,抱着腿,覆蓋住傷口的雙手,染滿了鮮血,紅豔豔的顏色分外妖異.
她忙跑過去,小心扶起袁華,拍拍他臉,顫聲道:";袁,袁華……袁華!";
袁華只覺得腿右腿腿肚上破了個洞,那處肌肉如同被什麼東西絞過般,筋脈與血肉揉成一團,由心臟處傳來陣陣抽痛,痛得他恨不得拿刀跺了那腿,以求痛快.
腦海一片渾濁,冷汗從額頭流下,打溼眼簾,一片模糊中,隱隱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喚他,面前似乎有張清新的容顏,有雙大而澄澈的眸子,帶着三月煙花般的燦爛笑容,在他不遠處注視着他——這是無數次他夢裡的樣子,他記得每次,只要他一靠近,她就會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他眨眨眼,這不是夢,因爲這雙眸子,仍舊大而澄澈,帶的卻不是那般燦爛的笑容與歡喜的神情,而是純粹的擔憂與焦急.
是啊,她怎會歡喜他,擔憂罷了,但即便是擔憂,他也不想在她臉上看到.
";田姑娘,我沒事……";袁華笑了笑,多日來練就得撲克臉,讓他即便是痛,也能痛得不動聲色,只是手死死抓住傷口,恨不得挖出一坨血肉,他疲倦的眨眨眼睛,還有心情開玩笑,只是語氣中有控制不住的虛弱,";放心,死不了.";
";別說話.";情況越是危急,她反倒越是理智了.
田蜜見他面色蒼白,邊拿衣袖擦額頭上的汗,邊肅着臉,擡起頭來,冷靜的對圍在旁邊不知所措的人道:";煩請大夥兒幫個忙,將他擡到馬車上,我們馬上趕去林家親善堂.";
";我來我來.";幾個男子當即站出來,小心地擡起袁華,往馬車上放去.
趁着這間隙,田蜜幾步走到那抱着腿,站不起來的車伕身前,單膝彎曲,蹲在他旁邊,大的出奇的眼睛,泛着森冷的光,冷漠萬分的凝視着他,沉聲問:";誰派你來的?";
說話的時候,她的手放在鐵環之上,威脅意味十足,";想必你已經嚐到了絞痛的滋味,這傷還是在腳上,尚且如此痛苦.若是在心臟……呵,你那是什麼表情?我告訴你,若是在心臟上,你會感受到五臟六腑絞在一起的痛苦,但你不會立即就死,你會慢慢的,慢慢地感受到血液流盡,筋骨寸寸斷裂……";
車伕的呼吸,隨着她的形容逐漸加劇,那雙默然地眼,在對上她幽森如幽冥洞府的眸子後,也開始露出恐懼的光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善名在外,據說慈悲心腸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果斷的手腕.
";你以爲我不敢嗎?";田蜜定定的看着他,不放過他一寸表情,慢慢開口道:";難道你要對付我,事前都沒了解過我?你難道不知道,當初在青雲街上,我是怎麼和三當家賭命的嗎……三當家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們道上的人,不會不清楚吧?";
對,他怎麼就忘了,德莊傳得沸沸揚揚的事情當中,不就有這賭命一說?一個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在乎的人,又怎麼可能在乎別人的命?他低估了她,主子也低估了她,可惜,他不能將此消息帶回去了.
";吐,吐血了,他吐血了.";周圍有人驚駭的叫道:";這人死了!";
有人不耐煩的接到:";死了就死了唄,這人喪心病狂,竟然來刺殺田姑娘,當衆暴露,羞愧欲死,實在是活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更多的人是關心道:";田姑娘,你沒事吧?";
";我沒事.";田蜜擡頭,想笑,卻有點艱難,只好福身道:";多謝大家.";
衆人忙擺手,";不謝不謝,應該的.";
那邊,幾個男子已經將袁華移上馬車,田蜜不敢耽擱,忙跟上去,進到馬車裡後,扶住袁華的身體,盡力避免馬車的顛沛傷到他.
袁華的車伕一揚鞭,馬車飛快像親善堂奔去,離開此處上百米,田蜜才透過車窗,看到一隊官兵,大張旗鼓的往這邊衝來.
來的,可真是不及時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