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行的鴻門宴,哦不,茶花會,並不像當世許多聚會般,設在私人園陵中,只允許持帖者進入,而是開在尋伊湖畔的臨江樓之上,除邀請者由侍者引領着入內外,其他人可自行在外觀看。
若是往常,這類專業性的探討會,除了本行的人蔘加外,其他人根本提不起半分興趣,除非實在無聊得緊,誰也不會來湊這熱鬧。
但今日卻是一反常態,不止臨江樓人滿爲患,便是湖畔的水榭涼亭與湖上的輕舟畫舫,都早早地叫人定下了,在臨江樓外擠好的觀戰位置擠得大打出手的,都是各處專門遣來打聽實時戰況的僕從。
這等陣仗,不止臨江樓原班的夥計忙得團團轉,就是賬行特地新添的人手,也都是一副焦頭爛額狀。
一位掛名弟子焦急的跑上來,在徐天福低聲道:“師傅,位置不夠了,明明沒請過青雲的三當家,不知他爲何來了,不只是他,還有許多明明沒請過的商人,也跟他一樣,全都不請自來了。”
徐天福眉心一皺,便是一個深刻的川字,他正想說:多出幾個人而已,偌大一個臨江樓,難道連把椅子都添不出嗎?
話未出口,又一名平時很穩重的弟子‘咚咚咚’地跑過來,入秋的天,額頭上全是汗水,他連擦都來不及擦,便急切地接到:“不請自來的豈止是商戶,那些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夫人小姐們,也不知抽了哪門子瘋,都結伴而來了。給她們安排雅間她們還不樂意。非得親臨現場。我的姑奶奶喲。現場哪有那麼多空位留給她們啊?師傅,您看?”
若是平日裡徒弟如此說話,少不得要被他訓示一番,但今日人人都忙得不賴煩,倒沒人抓着這不放。
徐天福早就知道,憑那姑娘正盛的名聲,和他別出心裁的安排,這次的賬行聚會必定會引來空前的注目。他也已經把場地往大了預留了,沒想到,臨到頭了,還是不夠,大大的不夠,他還是低估她現今的影響力了。
徐天福向來是個規矩甚嚴、一板一眼的人,他當即道:“接待賓客之事,我已交給你們師姐,這等瑣事,應該找她纔是。”
兩弟子有些幽怨地瞅着坐着說話不腰疼的徐天福。同時苦着臉答道:“師傅,師姐已經徹底忙不過來了。我們方纔去尋她,看見她同時接待稅務司和督審司兩方的官吏,毫無分身乏術吶。”
正說着,便見徐嬰語畢恭畢敬地領着一行人進來。
只見爲首那人,着一襲亮銀廣袖對襟綢袍,領口袖間,隱有流光銀線,上以紫玉冠發,腰墜五色瓔珞,腳踩流雲軟靴,整個人,在初秋的凉柔天氣中,泛着朱玉特有的耀眼光澤。
紛鬧的場面有瞬間的寂靜。
之後,便徹底沸騰了起來。
怪只怪這本該是男人們出席的聚會,因爲邀請了一位姑娘,而帶動了一大羣夫人小姐。
此刻,夫人們還算淡定,小姐們卻完全淡定不了,一雙雙驚歎與詫異地目光落在那少年官員身上,低低的、好奇的聲音交織着。
“這位公子,不知何許人也,爲何從不曾在德莊見過?”
“莫不是新入德莊的?但也不太可能啊,你們注意看,他旁邊那位,可是稅務司的主事,能與稅務司主事大人齊頭並進之人,怎會是無根無基的新人?”
經此一提,衆人才注意到,原來他身邊,還有別人啊?
也難怪了,稅務司的主事吳長青,本就是個四十來歲,一臉呆板無趣的中年男人,哪有俊逸又神秘的年輕官員搶眼?
小姐們平日裡不輕易出閨閣,因此,對外事情瞭解得頗少,這時,便有在閨中吃得挺開的一位小姐嘆道:“若是王鳳仙在就好了,她琴藝高超,又與盧小姐走得近,經常參與各種聚會,消息甚是靈通。若她在,說不定就能知曉了。”
衆女正嘆息着,忽聞一陣香風襲來,一道嬌媚亮麗的聲音含笑道:“原來妹妹這般叨唸我,我可是受寵若驚呢。”
衆人下意識的望向出聲處,便見一端莊一嬌豔的兩名女子緩緩行來,兩人皆含笑與周圍熟識之人打着招呼,出聲的,是那名嬌豔的女子。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原來是盧小姐和王小姐,姐妹們這廂有禮了。”那先前說話的女子盈盈一福。
“周小姐快快請起。”盧碧茜隱於繁蕪廣袖間的手微微一動,虛扶了一下。
盧碧茜是官家千金,那位周小姐家中雖富有,卻是商賈之女,因此對此行爲,並沒覺得有何不妥,順勢起身。
見了禮,盧碧茜又是出了名的好教養好相處,衆女便拋開方纔的嚴謹,一下子活絡了。
周小姐當即笑意盈盈地對王鳳仙眨眼道:“王姐姐,妹妹方纔的話你可是聽到了?那位大人,究竟是什麼來頭啊?”
“他啊”王鳳仙看了坐於主位,並不與人交談,顯得清冷異常的人,回頭對等不及要催她了的姐妹們笑道:“他啊,是現任督審司長史潛大人,他的義父,正是咱們的稅監大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女一時失聲:“稅監大人的義子?年紀如此輕的長史大人?”
此言一出,小姐們眼珠暗自滾了滾,一直沒將心思放在這上面的夫人們,也停止了議論話題,紛紛將眼光投向了這支績優股。
王鳳仙將衆人的反應納入眼底,暗暗一笑,也笑問道:“平日不怎見姐妹出門,爲何今日都齊聚這臨江樓了呢?”
這個問題,答案就多變了。
那周小姐面上容光煥發,不無驕傲的道:“不瞞王姐姐說,月前,妹妹奉爹爹之命,入田姑娘的百信賬務培訓機構學習如何打理府內賬務之事,也算是田姑娘半個弟子,因此,此次聽聞她受邀與賬行各賬師共同解決當下賬務上出現的各種問題,便跟過來看看,說不定,還能學到些東西。”
“周小姐已經很了不起了,哪裡還需再學啊?聽說自你從百信畢業後,幾大當家主母均好奇地考過你管家能力,結果你讓她們讚不絕口,都誇你會心細如髮、賢惠持家,這之後啊,不少高門府邸都有意結親吧?”
說話的女子,語氣半誇讚半酸溜,她即羨慕又坦誠地道:“我娘聽說後,說什麼都要我去百信報個名,也跟着田姑娘學學,可田姑娘自從教完第一批學員後,就已不再親自教學了,這不,我就只有來此見識見識了。”
提到親事,周小姐雖有點羞赧和尷尬,卻不無驕傲。
“是啊,我也是慕名而來的。”另一名女子接到:“近來,咱們德莊鋪天蓋地都是這位姑娘的事蹟,比話本子還傳奇,什麼橫空出世十三宗師,什麼傾囊相贈只爲仁義,什麼不畏生死賭命青雲……說得比唱得都好聽,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有三頭六臂!”
三頭六臂對一個姑娘家來說,可真不是什麼好的形容詞,當即,那周小姐便不快地反駁了過去。
一時間,女子們分作兩派,脣槍舌劍,爭論不休。
盧碧茜靜靜地聽着耳邊激烈的維護與懷疑,目光落至虛空。
幾曾何時,她們也是如此爲她爭吵,真心仰慕她的,與羨慕嫉妒她的,化成兩根支柱,讓她穩穩站在高峰。而如今,她就站在這裡,卻像是一團空氣般,成了透明。
有人說,一個女人好比是上百隻麻雀,而這裡,卻有上百個女人,可想而知,這樓中是得有多吵多讓人崩潰了。
偏偏,在這樣的場合,在沒正式開始之前,你還不能叫她們閉嘴。
“神吶,讓田姑娘快來吧,茶花會快正式開始吧,受不了了。”
所有男同胞們敢怒不敢言,只能滿臉期待地望向入口。
只除了,那個渾然世外的年輕大人,阿潛。他從始至終端坐在那裡,雙目清冷,面無情緒,好似這些紛紛擾擾,驚擾不了他分毫。
主席之上,吳長青已經被炒得頭疼欲裂了,偏偏這些夫人小姐們身份還不低,不是他能隨便呼喝的,他只好憋着忍着,問旁邊的徐天福:“師弟,時辰差不多了吧?”
此次的會場,與平日裡宴客的排位有很大不同,並非是一主位,左右兩排客席,而是正北方,同時安放三張審判席,左右兩邊,對放着幾排席位,左邊是站在舊法立場的賬房,右邊是弘揚新法的賬房,審判席的對面,便是爲賬面上有疑問的各門各府各商戶準備的席位。
此刻,審判席對面早已坐滿了人,左邊的賬房也已到齊,便是最該姍姍來遲的審判席上的人,都已經到場了,只右邊,還差最關鍵的一人。
真不是田蜜要耍大牌,故意姍姍來遲,實際上,她向來是個很守時的人,此次也不例外,只不過,她沒想到別人會那麼迫切,全都提前跑來搶位。
所以,當她準時準點,甚至還提前了那麼一兩刻鐘踏入臨江樓時,看着四下裡突然如被按了暫停鍵的衆人,禁不住怔了一怔。
一瞬間,她彷彿在衆人眼裡,看到了望眼欲穿般的情深意切。
這是怎麼了?金銘搬家了嗎?怎麼該來的不該來的統統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