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之相反,此刻,在這漸近黃昏、溫度已降的天氣裡,圍觀的衆人,竟如同自己經歷了一場浩劫般,手心後背全是汗,連額角都有大滴的汗水滑落,頭皮一陣陣發麻。
田蜜依言,緩緩放下手來,她慢條斯理地將捲起的衣袖鋪平,直到看起來一個褶皺都沒有了,才擡起頭來。
她脣角一抿,大眼看向明明已有虛脫跡象卻強撐不倒的嚴明,什麼都沒說,只回歸的最初的目的:“那麼六千金?”
誰也想不到,生死關頭,她記掛的,竟然還是黃金。是該說她勇氣可嘉,還是可悲可嘆?衆人眼中的神色,無一不復雜。
嚴明吞了口唾沫,一屁股在虎皮大椅上坐下,神色間已顯疲憊,他對手下襬擺手,便有人聞言下去準備了。
等待的這段時間裡,在場成百上千人,竟沒一個開口說話。
六千金不是個小數目,直過了許久,那手下才領着人擡着箱子出來,那箱子一打開,果真是璀璨的黃金。
“我嚴某人雖不是什麼君子,但既然願賭,就肯定服輸。”精神恢復點後,嚴明看田蜜的眼神,已是大不相同。
她今日這骨子狠勁兒,別人可能會膽寒甚至懼怕,但對於長期混在道上的嚴明來說,卻是十成十的佩服,甚至敬重,他直言不諱地道:“我嚴某人這輩子,除了服我遠在京城的大哥,還從沒服過任何一個人,姑娘雖然年幼,但這生膽色,卻遠非常人所能及。”
說到這裡,他拱了拱手,鄭重點頭道:“在下,心服口服。”
田蜜見此,低頭輕咬了咬下脣。掙扎了會兒,才恢復了平常的神色,微有些赧然地艱難說道:“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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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均當她謙虛,可站在她旁邊的陽笑。卻眼尖的發現,自家從來不會臉紅的姑娘,那白嫩的臉上,竟可疑的紅了下。
方纔,他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自沒心思考慮太多,此刻見此情景,再回想姑娘平時的作風,忽然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對味。
自家姑娘一向自詡是個識時務的人。別看她有時很大膽,但沒有把握的事情,她通常不會做。而這件事上,她卻完全顛覆了自己的理論。用姑娘的話說,這不科學!
可究竟哪裡不對。他還一時想不到,見危機解除,對峙的兩人還有點不打不相識的意味,他便放鬆了下來,安心站在田蜜身後,決定回去再問。
嚴明現在看田蜜,卻是怎麼看怎麼順眼。這看順眼了,再看周圍這些普通百姓看着她各種不順的目光,心頭就不那麼爽快了。
他一眼掃到那些金光燦燦的黃金,眼中神色一閃,便問道:“嚴某人今日輸了,也想輸個明白。老實說。以姑娘如今的身份地位,實不該是貪圖金銀之人,加之,如今人人都曉得姑娘的義舉,都道姑娘心慈人善。可以說,姑娘如今聲名無二。如此,在下實在想不明白,姑娘爲何要做這破壞自己名譽之事?”
他頓了頓,明確問道:“姑娘要這黃金,究竟是何用途?”
衆人聽他這麼分析,也覺得這事大有蹊蹺。
這姑娘年紀輕輕,便有了宗師之名,又開了培訓機構,廣收弟子,理應不差這黃白之物。而疫病爆發後,她也是第一個站出來傾囊相助,並竭盡所能爲病患謀生的人。這樣一個人,又怎麼可能爲這金銀俗物,而賭上自己的命?
除非,這金銀有大用處,有比她性命還重要的用處。
而目前,什麼比她性命還重要?
這個問題在衆人腦中一過,答案即刻便呼之欲出。
是了,城外患病百姓。
這段時間,這姑娘全副心神都在城外患病百姓身上。出此下策,必然也是因此了。
而他們先前,竟生出了那樣的念想,此刻便是想想,這臉上,都是一片火辣辣。
“田姑娘……”喃喃一句低語,話一出口,便咬了咬嘴脣,再說不出其他。
唔……田蜜撇去那點不自在,讓自己不去看衆人愧疚的神色。
看着他們愧疚,她也愧疚吶。別說她不是真正的爲救人賭上自己性命,就是這救本身,也不是那麼純粹偉大,因此這聖潔的目光,她哪裡承擔得起?
她純粹,就是個欺世盜名的大壞蛋一枚啊……
“姑娘,三當家還等着你回答呢。”陽笑提醒了走神的田蜜一句。
田蜜頓時收斂心神,穩了穩,和善地微笑道:“這些錢,我也不白吞三當家的,便換了藥草,捐給城外病患。都說行善、積德,三當家此次行了大善,想必來日,也會有善緣。”
這一記馬屁,拍得嚴明很是舒服。像他們這些手染鮮血的人,反而比一般人對神佛更加虔誠。因此田蜜說爲他積德,雖然銀子實在去得太多,他也不是不能從中得到熨貼,這倒是比其他的話合心的多。
看得順眼,說話順耳,便是心性亦讓他欣賞不已。
如此,嚴明不止沒有半點爲難田蜜的意思,竟還當着衆人的面,直言道:“好,便依姑娘所言。姑娘今日讓嚴某人大開眼界,這日後,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只消說一聲,我嚴某人定不推辭!”
田蜜詫異地看他一眼,感覺他神情不似做假,又當衆給她撐臺,心下有幾分感激,便含笑道:“三當家如此爽快,田蜜也不能叫您吃虧。”
見嚴明挑眉望來,田蜜便伸手作引,道:“門外有幾樣禮物相贈,請三當家一同前去看看。”
嚴明當即起身,隨田蜜出門。
到得門外,衆人均默契地將視線落在那紅綢蓋住的東西上,待田蜜讓人揭開後,衆人都奇怪看着那些從不曾見過的東西。
田蜜給嚴明的回饋,是後世賭場新出的玩法,不止有實物,還有詳細的規則介紹,嚴明大爲驚歎,在田蜜的指導下,當場操作了起來,而這番動靜,也正是在免費給他做宣傳了。
如此,嚴明對田蜜,那是沒得話說了,再三表示,有事一定招呼她,田蜜微笑着點頭,面子裡子都給足了的。
如此,這原本以爲的砸場子,到最後,卻是雙贏的局面。
田蜜與陽笑滿載而歸,路上,陽笑終於忍不住低身在田蜜耳邊問道:“姑娘,我怎麼感覺,你跟那三當家賭命時,有點不對勁兒呢?”
田蜜倒是一挑眉,有點詫異於他的開竅。
“不錯啊。你看這個。”她忽地一動手,變戲法般從右手手心裡變出顆琉璃珠子來。
陽笑瞪大了眼看着她手心裡那顆琉璃珠,而後秒悟了般,目瞪口呆地指着她手腕上的鐵環。
如他所願,田蜜將鐵環露出來,打開夾子,果然,裡面空空如也。
如此,陽笑對自家姑娘,那可真是崇拜的五體投地,他結結巴巴地道:“姑、姑娘,你竟然在衆目睽睽緊張萬分的情況下,耍花招……”
難怪自家姑娘的神色一直平靜地出奇,其實,哪有什麼賭命,哪有什麼能將人五臟六腑絞毀的琉璃火藥?從始至終,那都不過是一場心裡戰爭罷了,而這場心裡戰爭,陷進去的,其實根本只有嚴明一人。
田蜜雙手背後,大眼睛難得俏皮地眨了一眨,得瑟地道:“正因爲所有人都太過緊張,才更容易忽視這細節啊,你又不是沒看到,那當時,所有人都被那賭命二字震住了,哪裡想得到,我還留了這一手。”
陽笑只能猛咽口水,不得不說,這實在太大膽了,若是被嚴明看出來,那他們這條小命,當場就交代了,別說黃金,黃土還差不多!
真是,萬幸!
而此刻,慶雲賭坊,嚴明已經回了二樓,此刻正在榻上休息。
心腹跟了他一路,見他睡下,還踟躇着不肯離去,磨磨蹭蹭的企圖吸引他的注意力。
嚴明見之好笑,道:“什麼事,說吧。”
那心腹見他並沒露出厭煩神色,忙躬身給他添了杯茶,不解道:“屬下實不明白,那田姑娘贏了我們六千金,何以……”
“何以我還與她交好是吧?”嚴明直言不諱,粗狂的臉上,是不粗狂的神情,他道:“欣賞她,這是不做假的。當然,還有不可否認的第二點。”
心腹疑惑道:“第二點?”
嚴明點點頭,雙眼深沉幽深,他道:“你可知她手上那琉心火是何來歷?”
心腹搖頭,老實道:“屬下不曾見過。”
“其實我不知道。”嚴明如此說着,見心腹詫異,他笑了笑,只道:“只是這樣東西,整個青州,我只在一人哪裡見過,那便是……總兵大人……”
隨着嚴明吐出那四字,那心腹當即震住了,而後便是躬身佩服。
這樣的人,交好絕沒有錯。
這邊,一場賭命,被親身經歷過的衆人越傳越神,甚至壓過金銘的論算,與聚賢樓新晉的少年天才。
那邊,整個德莊,都在一夕之間忙了起來,各路人馬齊齊響應,以百信賬務培訓結構爲首,爲患病之人建起了一條綠色通道。
而誰也沒想到,就因這一場疫病,德莊的商業格局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那在活動木板上名列前茅的商戶,經此一事,聲名遠揚,被百姓們深深記了起來,而袖手旁觀高高掛起的,卻漸漸失了原有的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