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五月二十,也是蘇府大小姐婉媚的十八歲生辰。
六姨娘柳依依一早起來,梳洗完畢,頭上簪了幾樣珠翠,身上穿了件灑金翠衫,華貴但不搶眼。她接着便吩咐丫鬟婆子,先給蘇老爺備飯,然後去攬勝亭附近布臺。
好在絳雲樓人手衆多,除了一個管事李媽媽,兩個一等丫鬟斑斕、璀璨,兩個二等丫鬟木棉、木槿,也還有四個粗使丫鬟、兩個廚娘。雖說都是些新人,但因爲有李媽媽從旁督導,倒也忙而不亂。
其實在蘇園的僕從中,早有“四大元老”的說法,指的是管家李德福、管事徐德喜、潘德壽、張德祿四人。他們的老婆也都在府裡當差,但各自的際遇卻大不相同。
“四大元老”之中,常年跟在蘇老爺身邊的只有管家李德福一人,其餘三位管事徐德喜、潘德壽、張德祿卻常年在外,各管一攤,分別打理選玉雕玉、採藥製藥、運貨販貨三項事務。
管家李德福夫婦自不必說,他們是最早跟着蘇老爺的,是蘇老爺一等一的心腹。而且他們一家子人全是一個性情,一樣的心思周密、舉止恭謹、寡言少語。正因爲如此,李媽媽纔會被蘇老爺親口點名,派來絳雲樓,專門服侍柳姨娘。
管事徐德喜夫婦卻是大夫人徐氏的陪房。徐氏去世以後,徐德喜憑着一手過硬的玉雕手藝,仍得蘇老爺倚重,徐媽媽則不受二夫人潘氏待見,只在大小姐婉媚身邊服侍。
管事潘德壽夫婦則是二夫人潘氏的陪房,年紀也都還輕,卻已是府裡炙手可熱的人物。張德祿夫婦也是蘇老爺的親信,也一直在被二夫人潘氏大力拉攏。
如今二夫人潘氏身邊的管事媽媽,正是潘媽媽、張媽媽二人。但只有潘媽媽纔是她真正的心腹,而張媽媽那邊,她使喚起來,有時還得看蘇老爺的意思。
這些人的兒女,因爲是家生子,一般也都早早在府裡聽差了。其中四個最出挑的,當年還蒙蘇老爺親口賜名,分別叫做李興隆、徐興慶、潘興順、張興旺,如今也都成了得用之人。
新一輩的這四人中,蘇老爺最看重的還是李興隆,年紀輕輕便升了他做管事,有事第一個派他出去,無事也叫他隨侍身邊,端的讓人不敢小看。
今日,李興隆早早來到仰賢堂候命,蘇老爺卻遲遲未到。因爲他丟下碗筷,便從西花園趕到了東花園,先後去了彩虹臺、墨玉居、養心齋三處,看望稱病不出的潘氏母女。
二夫人潘氏昨晚上淚溼枕頭,輾轉無眠。她想着老爺可真是薄情寡義,連她這個正室夫人抱病在牀也不過來探望一眼,只忙着與柳氏那狐媚子卿卿我我。而且他還一心偏袒婉媚,見了婉媚裝腔作勢地前去請罪,就一句重話都不說了,也沒有半點實際的懲罰。
當時,她聽了琥珀的回稟,氣得從牀上一躍而起,將頭巾一把扯落,呼呼地打了琥珀兩個嘴巴子!那丫頭撫着臉頰哭哭啼啼,卻讓她更爲光火,爲什麼她身邊的人都這麼笨,連個人也請不動,連句話也說不好!
她於是又開始後悔自己臥牀裝病,這才被婉媚和姓柳的賤人搶得先機,反咬了一口。可是事到如今,她這個病還是得繼續裝下去,要不然豈不是更加前功盡棄!
此刻晨光明媚,啼鶯婉轉,但潘氏爲了“抱恙在身”,卻只得躺在紅木金漆雕祥雲花鳥的拔步牀上,百無聊賴地看着紅紗帳頂。她身上捂着大紅鴛鴦被,頭上纏着白綾布巾,臉上未施脂粉,顯得有些蠟黃。
冷不防有人掀開湘竹門簾,彎腰走了進來,來人銀灰鍛袍,原來正是一家之主蘇老爺!
潘氏心中一陣慌亂,她知道自己現在容顏慘淡,不好見人。都怪底下的丫頭們不中用,不打聽清楚老爺幾時過來,就算她“病”了,也該病得好看些嘛!
“老爺,你這麼早就來了!”她氣若游絲道,接着又略略提高聲音,“琉璃,快給老爺奉茶!核桃,扶我起身!”說着便掙扎着要坐起。
蘇老爺忙上前來按住她,“罷了,你身上不爽利,還虛禮些什麼!還不趕緊躺下,免得又傷了風!”又揮揮手,讓圍上來服侍的琉璃等人退下。
潘氏只能縮回被中,撇着嘴角,委屈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一手扯住蘇老爺的袖子,一手掩面拭淚,“老爺,我,我……”
蘇老爺長嘆一聲,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夫人,看樣子你還好,婉嬌也還好,都沒有發熱。但婉嫣那孩子,卻是病得不輕,竟是嗓子啞了,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潘氏吃了一驚,緊緊揪着身前的夏被,“啊,老爺,你說什麼?嫣兒她……嗚嗚,都怪婉媚!她真是太不象話了!老爺,這一次你可一定要秉公處理,給我們娘仨做主哇!”
蘇老爺無奈地點點頭,“唔,我知道了,不過,今天畢竟是婉媚的生辰……”
是了,那丫頭今日便十八歲了!聽說柳氏那賤人還要給她大肆操辦,哼,看她不拆了她們的臺!“啊,老爺,你看我現在病着,婉媚的壽筵,我怕是去不了了……”
“無妨,夫人!你且在屋裡將養幾日!今日府中有貴客到訪,接待的事,我已經交給依依去辦了,你安心休養便是!”蘇老爺忙道。
什麼!姓柳的賤人,竟然趁機奪權,擺起了夫人的排場!潘氏氣得臉都白了。不過等等,貴客?卻是什麼貴客?
她於是故作慚愧道:“老爺,都是我不好,不能幫你分憂!但柳妹妹畢竟年輕,待客這麼要緊的事,不知道能不能做得來呢?也不知是哪家的貴客,可不要有什麼閃失纔好!”
蘇老爺輕鬆一笑,“呵呵,說是貴客,其實卻是親戚,想來也出不了什麼亂子。說起來你也認識的,便就是吏部尚書家的二公子,婉媚的二表哥,冉秀卿公子!”
潘氏心頭一跳。啊,原來是他!冉秀卿這人,她倒也見過一次,長得那叫一個溫趣爾雅,玉樹臨風!跟他哥哥冉彥卿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從前冉彥卿跟婉媚的婚約還作數的時候,她倒是聽老爺提過,想把這位冉二公子說給婉嫣或者婉嬌,也好親上加親。但人家當時忙着讀書應考,說是功名未成,不談婚嫁,蘇老爺也就沒再堅持。
如今看來,這位冉二公子,的確是一位上好的女婿人選!論家世,論才學,論品貌,那都是響噹噹的,打着燈籠也難找啊!
再說他今年又高中探花,御前欽點爲翰林院正七品編修,算得上年少有爲,前程似錦!這樣的兒郎,若是做了自己的女婿,那還不是一樁天大的美事!
可是,先前畢竟出過婉媚和他哥哥的那檔子事,想跟冉家結親,不知道還沒有希望?
她於是期期艾艾道:“老爺,那個……自從被冉家退婚以後,婉媚不是就跟尚書府斷了來往了麼?怎麼這次……”
蘇老爺整了整臉色,“說起這個,是有些讓人不快!但是這三年來,冉家年年都來問候,我們也不能一直置之不理。尤其這大半年,婉媚那孩子慢慢也開朗了不少,昨日她聽說秀卿表哥要來,也是當場就應允了!所以我們無需太過擔心!”
哦?這倒是好!潘氏頓時眼珠一轉,“老爺,不知這位冉公子幾時到府?他畢竟是咱們家的親戚,難得來這一趟,我總得出去見見!”
蘇老爺略有些尷尬,“唔,昨日我讓人給他回話,只說壽筵安排在午後,同時在涼亭聽曲賞花……因爲我稍後還要去一趟羅太醫府上,不好在家等他……”
“無妨,老爺放心出門便是!等冉公子來了,由我出面接待即可!”潘氏笑眯眯道。
她忽然間便來了精神,倒讓蘇老爺略感驚訝,“可是夫人,你明明病在牀上,爲何非要見他?難道……是爲了婉嫣和婉嬌她們?”
潘氏笑得十分燦爛,“可不是麼!我呀,也就這點小心思了!其實這件事還是老爺最先提出來的,所以這次冉公子親自登門,還請老爺再爲她們姐妹說合說合!”
蘇老爺慢慢摸起了鬍子,“唔,我倒覺得,他既是婉媚的嫡親表哥,若是能跟婉媚湊成一對,纔是最好不過!她姨母本就心懷歉疚,只要她自己能放下心結,這事兒一準能成!”
啊,那怎麼行!如此佳婿,若是給婉媚那丫頭得了去,那自己的兩個女兒還有什麼盼頭?
潘氏心思一轉,語重心長道:“老爺,你此言差矣!這位冉公子,確實一表人才,前程似錦,是絕佳的女婿人選!可是把他配給婉媚,那卻是沒用對地方啊!還不如把他跟婉嫣撮合撮合!婉嫣這孩子生得貌美,爲人得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她在尚書府這等人家周旋打點,必能對我們蘇家大有幫助啊!”
蘇老爺一想也有幾分道理。但現在八字還沒有半撇,不該議論這些有的沒的,還是等人家冉公子來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