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前,我心裡儘可能地想着最可怕的東西,因爲如果這麼想,那麼等下看到的,即使再可怕和不可思議,至少也不會太震驚。
可當門慢慢打開,在我眼前一米處,居然站着一個面對牀、背對我的人。她個子不高,一米六多一點,身材微胖,頭髮花白,看背影應該是個女性。
只不過最讓我感覺彆扭的一點,這位老太太居然穿着一身花花綠綠的緞子衣服,頭上還帶着早些年晚清的那種老婆帽,怎麼看怎麼像來是扭大秧歌的。當然,這種材料和樣式的衣服和跳大秧歌還是有區別的,在中原地區一些鄉下,這種料子做的鮮豔衣服,也被稱之爲“壽衣”。
很明顯,就是人死後,入殮時才穿的衣服。而此時,老太太正站在牀邊,套着“千層底”的小腳上,還穿着我們老闆的那雙拖鞋,在他這側牀邊一蹦一蹦的。
我們老闆,正滿頭是汗地躺在牀上,渾身微抖。我知道他已經醒了,卻無奈不但睜不開眼,也動不了。
看到這裡,我嘴裡的一口氣終於也憋不住,輕輕吐了出來。這一呼氣不當緊,前面正蹦着的老太太馬上就感覺到身後有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經轉身面朝着我。看到老太太的正臉,我震驚了,雖然臉上畫着入殮前的濃妝,但我依然能從她的眉眼中發現一個人的樣子——我們老闆!
如果我沒猜錯,老太太和我們老闆一定有血緣關係!
“啊……啊~”老太太一把注意力放在我這裡,老闆算是解脫了,終於呼出胸中一股悶氣,掙扎着想要徹底醒過來。可就在我低頭去注意老闆這一下,再擡頭時,身前的老太太已然不見了。
拍醒這夫婦倆,招呼他們來到客廳坐下,說道:“吊着你們的東西,我已經看到了,下面輪到你們自己說了,誰先來?”
記得先前吃飯時老闆說過,一個月前他母親病逝。看來這件事和這位老太太,恐怕脫不了干係。
“說什麼?”老闆剛坐下,滿腦子還是剛纔的噩夢,一時不明白我的意思。
“那好,我問你答。”我並不知道他是真迷糊還是假迷糊。既然不肯說,那就慢慢往外擠:“你媽是不是一米六多一點,身材微胖頭髮花白?下葬時是不是穿一身紅色的緞子面衣服,上面繡的是金色牡丹……”
我越說道最後,老闆臉上的神色就越震驚。直到我把剛纔看到的那個老太太從頭到腳形容個遍,老闆盯着我看了好一會,才哆嗦着嘴脣問道:“你是說……你剛纔看到的是我……媽?……這一個月來,天天晚上鬧我們的……竟然是我媽?!”
我聳了聳肩膀肩膀,不置可否,相信老闆自己能想明白,因爲我並沒有見過他媽。
老闆又愣了好幾秒,突然屁股一滑,跪在沙發前地上,仰天大吼道:“媽!兒子不孝啊!害得您老走了也不能安心!”
他這一勢,倒是把我嚇了一跳。
老闆娘一直在旁邊聽着,此時也跟着慢慢跪了下來,一邊衝着房頂拜,一邊小聲說道:“婆婆您大人有大量!既然走了,就別再和我們計較了……”
“你給我閉嘴!!!”老闆本來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聽到旁邊的妻子小聲嘀咕,卻突然狂性大發,跳起來指着她鼻子喊道:“要不是你這個敗家娘們兒!我媽也不會死?!我不說什麼也就算了,畢竟她老人家也有不對的地方。你倒好!這會兒還有臉說什麼別計較?!咱媽都跟到家來了,你還想她會放過你?!”
“唉?吳國曉,你這話什麼意思?”老闆娘一聽老闆指着她罵,頓時就停住了抽泣,站起來反擊道:“這事兒當初你可是同意的!再說你媽那是急火攻心,沒救過來,又不是我害的!你今天得把話給說明白咯!什麼叫要不是我,你媽就不會死?你今天不說明白,咱倆沒完!”
“沒完就沒完!……”
得,看樣子這倆人一時半會兒是攪纏不清了。既然他們知道事情起因是什麼引起的,那剩下的有沒有我也就不重要了。要是補償得好,說不定老太太還能放過他們一馬。如果還這樣,那就繼續每晚噩夢吧~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兒,那得看人家老太太的心情了。不過這個樣子,他倆能不能熬過一年都還難說。
至少這種家事,我是管不了的。老太太的魘,我也不會收。老人一輩子沒落個善始善終,還讓我幫他們?門都沒有!去接受精神上的懲罰吧!於是趁着倆人捋袖子打算開乾的空,我悄悄站起來,從沙發一側繞到門口,準備走人。
“小王!你別急着走,既然事情咱們都說開了,你就來評評理,究竟是我倆誰的錯!幹嘛我媽要連我一起怨?”老闆瞅見我已挪至門口,趕忙走過來又把我拉回去。
我沒跑成,哭喪着臉求他道:“這是你們的家事,緣由和起因你也知道了,您就饒了我吧!?”
“那怎麼行?你得幫我們處理好啊!我媽到現在都不能瞑目,你讓我這做兒子的又怎麼能睡得着覺?”老闆一邊扯着我,一邊義正言辭地說道。
“喲~得了吧,吳國曉,別裝得就你一個好人,我們全是惡棍。我告訴你,我是嫁過來的媳婦兒,這事兒本就沒我什麼事兒,你媽走了還這麼欺負人。我沒說什麼那是你的造化!小王,你過來,別聽他瞎說,我給你說說事情經過!”老闆娘又怎會讓他先入爲主,於是主動走上來也拽着我,要講明情況。
沒辦法,我又被他們拉回沙發上,聽着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過七零八落地拼拼湊湊,我也知道了個大概。
我們老闆的老家是河南下面的一個地級市,雖然是小地方,但這幾年隨着全國鋪天蓋地的房產運動,他們家也冒出不少新樓盤,整天拆了蓋,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而我老闆家,位置又有些特殊,他家原來屬於市郊,但隨着近幾年城市的擴張,已經快要有發展成城中村的跡象。
就在今年年初,一個房地產商看中了他家和周圍一大片的地方,想要在這裡蓋一片大型的商業區。按理說這是好事兒,家裡蓋的老房子也二三十年了,拆了住樓房挺好。但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老闆他不是獨子,上面還有一個姐姐。
如果只是賠房子,也就罷了,沒得選,家裡意見都能統一。可小地方開發有小地方的好處,人家開發商也怕窮山惡水出刁民,於是給出了兩套補償方案:一,如果要住宅,可以在現有住宅面積的基礎上,一賠二,就是一套房子拆了陪給你兩套;二,如果想要商鋪,也可以考慮,但只能一賠一。而且一家認領商鋪的總面積不能超過二百平米。
老闆家面積大得很,連樓帶院足足有個六七百平方。家裡老爺子死得早,老太太就讓兩個孩子商量着辦。
雖然放權是好事,但這一放,分歧就出現了。本來老闆已經出來創業,家裡的事和老太太,多年來都是他姐姐在操心,他也不想管那麼多。可老闆娘不願意,在她看來,她老公是獨子,就算這些家產不能獨吞,至少也得比他姐姐拿得多。家裡那麼大一片地,如果能換一部分成商鋪,到時候租出去,每個月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在小城市,商鋪絕對比換成住宅往外租要來錢快,甚至是成倍的。
問題是,老闆的姐姐不願意,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麼再比能住的房子更讓人安心了。何況六七百平米,一賠二,快能換一個六層住宅樓的一個樓棟出來了。一賠一的傻事,她可不會去幹。
於是老闆娘就找來老闆商量,說雖然家裡的地,戶主是老太太,但既然讓討論,大家就要嚴肅對待,爭取給家裡帶來更多的經濟效益。
我們老闆也不知道是哪根筋突然搭得不對了,一想也是這個理,於是倆人就在一個月前,找了個週末,直接開車回家找他姐商量去了。
但這種事情,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兒,又怎會能達成一致?俗話說得好,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倆突然殺回去,老闆姐姐本來就是有敵意的,哦,你們平時家裡的事情一點不管,一看要開發賠償,就帶着算盤來了?在這種想法下,兩派人很快就吵了起來。
直到不可開交,沒辦法找到老太太,要評理。老太太也是左右爲難,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向着誰,勢必都要寒了另一方的心。可自己還沒死,這地又不能一人一半,也是束手無策。
就在這時候,老闆娘提出了一個很餿的主意,既然沒法分地,那就商住各一半,雙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讓老太太立個遺囑,寫明哪一部分歸誰,就行了。以後大家各管各的。
這句話一投下來,瞬加可就炸了窩。中國不像國外,哪有那麼多老人肯還沒死就立遺囑?在他們看來,立遺囑就是爲了催他們趕快死。就算不是這個意思,老的也怕一旦遺囑立了,都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後,子女還會不會像以前一樣伺候自己?
而在老闆大姐看來,她弟弟和弟媳這次回來就是掙遺產來了。其實家裡從上到下,也沒說過不分他們,但這麼迫不及待地來明搶,也有點太不是東西了!甚至還讓老太太立遺囑!
於是局面繼續惡化,演變爲相互推搡甚至是動手。
老太太安安靜靜過了一輩子,哪想得到臨老竟然上演了這麼一場奪產大戲,一時無福消受,激動之下,身體罷工了。
在醫院搶救了幾天,也沒能把老太太的命撈回來。無奈之下,所有家屬簽字後,醫生拔了管子。
因爲老太太已經被診斷爲腦死亡,即使活着也是植物人,絕無再次甦醒的可能。
這下可隨了老闆娘的心願,家裡留下的地,老闆和他姐姐一人一半兒。也不爭了,也不搶了,老太太以後也煩不着她了,真可謂是一舉多得,就連出殯那天,心裡都是美滋滋的,好幾次忍不住想笑。當然,這些話她不會說,都是我猜的。
“小王,你評評理,她這樣做得對不對?”總算是把事情講完,老闆義憤填膺地問我道。
“那田總(老闆娘姓田)這麼做的時候,你既然覺得不對,當時怎麼就不知道攔她?”我聽完,除了老太太,倒是誰也沒同情,這一對兒,算是絕配了。
“我……”老闆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哈哈!吳國曉,你的兵都看出來是怎麼回事兒了,你還說不說我了?”老闆娘一看他被我問住,頓時來了勁頭兒。
“我還沒說完呢,你倆啊,一對兒,都不是東西!”我說完,站起來,就要往外走。這兩口子的醜惡嘴臉,我真的不想再多看一眼。老太太吊着他們,活該!!!
“小王!你事情還沒處理完呢,我媽怎麼辦?總不能讓她天天就這麼摧殘着我倆吧?”老闆見我走到門口,也顧不得我剛剛罵過他們,衝我喊道。
“恩,我給你說,老太太吊上你們,那是你們自找的,我也沒辦法。”我想了想,接着說道:“你把拖鞋衝牀擺,她在你面前跳。你把拖鞋衝外擺,她就在屋裡亂跳。只有這兩條路,你們精彩二選一吧!對了,還有,千萬別燒拖鞋,一旦燒了,你們倆能不能活到年底,恐怕都是一說。”說完,我沒再理會老闆的呼叫,推門走了出去。
出門時,我也沒忘從信封裡抽出來那多出的一千四百塊錢,摔在門口鞋櫃上。我只拿我應得的那份兒工資,要他們的錢,怕髒了我的手!
出來後,雖然冬夜的冷風颳得臉生疼,但我心裡還是挺激動的。不止是因爲要回工資,誰說魘就一定的惡的?誰說惡人就能逍遙?我支持老太太的魘,就像當初支持高苑的魘一樣。既然法律上無法對你們宣判,那麼,就接受良心和道德上的譴責吧!
只不過有一點我故意說錯了,也許燒掉拖鞋,老太太可能就不會再出現。但問題是,我會好心那麼做麼?
回到家雖然雖是深夜,但我已經辭職了,明天想睡到幾點就幾點。美滋滋地躺在被窩裡,感覺剛睡下沒一會,手機就響了起來。睜眼一看,原來天已然大亮。
如果是其他人的電話,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接着倒頭大睡,可來電顯示上赫然是倪倩那個丫頭,就不得不接了。
這閨女因爲跑魂,着實被嚇得不輕,這兩天一直都在家歇着。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碰上這種事要去燒燒香拜拜佛,去去身上的穢氣。這不,今天剛好一點,大早上就要我陪她燒香去。
我心裡叫苦不迭,願不願意去倒是其次。問題是,鄭州這個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偏就是連一個寺廟或道觀也沒有。
有的朋友說了,少林寺不就在鄭州麼?或者去開封的大相國寺,或者去洛陽的白馬寺,都可以嘛!
是,理是這個理,問題是怎麼去?大冷的天,這三個地方不管去哪,來回路上沒三五個小時都不算完,何況我們還沒有車。去一趟,一天都搭裡面了,這種事情,早計劃可以。你臨時通知,打死我都不幹!
更何況,她跑魂兒的原因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那根本就不是拜佛燒香的事兒,可我偏又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