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芸低頭抹去臉上的清淚,“有愛有恨便是有心,而我已無心了。”
春芳道:“既是無心,小姐何不大大方方的走出去,笑臉相迎賓客,不管是否是平妻,您永遠是祁府的少將軍!您有聖旨的賜婚,有老爺是當今一品尚書令的家世,你又有何懼?”
茹芸淡淡一笑道:“不了,我身子本就不好,身上全是一股子藥味。這麼大喜的日子,我這久病之人去了,反倒不好。你去吧,也多幫襯着些,二夫人那有什麼需要的,你可來告知與我。”
春芳躊躇地道:“可……小姐,今天畢竟是二夫人進門,你既已無心中,何不就去呢?您若不去,反倒讓老夫人他們認爲您小氣了,既然這樣,您又何必眼巴巴地去太后面前求這份婚事呢?”
茹芸望着院子中落在地上不斷啄蟲子吃的雀鳥道:“那又能如何呢,這份婚事不是我去求,只怕我想要這麼清靜的日子也不能了。”
茹芸低低嘆了一口氣又道:“老夫人今天忙碌的很,根本無瑕顧及我這裡的這些事,你放心去吧,她不會說你說什麼的。如她問起來,你便把我剛纔所說的話告知於她,她只會感激於你我。”
春芳喃喃道:“那……那好吧,小姐,那我去了,你若有什麼事,儘管喚我便是,我不走遠的。”
茹芸淡淡笑着道:“好,你去吧!”
春芳離去,餘一室清靜,餘一室紅棗的香甜。
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取了一件外衣,自偏門而出,來到小時候總喜歡與俊銘哥嬉戲的後山,去獨聽蝴蝶的心聲,蜜蜂的情語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天雖陰暗着,但風卻不猛烈,她站在山頭,任憑微風徐徐,吹起一襲秋衣,捲起滿地的枯葉,原來秋風捲落葉竟會是這般的無情,是樹枝的拋棄,還是枯葉的死心呢,要這般任秋風將它掃去,乾乾淨淨,不留一絲雜質,好似從未在那枝頭歇過一般。
呵,原來自己竟會這麼傷情傷景了,那些落葉許是雨水凌冽的力道打落,許是不堪重重壓力而落,樹本無情,又何必強求呢。
隨手撿起落葉一枚,才發覺它仍帶着綠意的光澤,輕呡於脣,竟是一首李白的《秋風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纏纏綿綿,只餘這最後一句,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必當初要相識呢?
原來豪放飄逸如李白,竟也有這般纏綿的詩句。
暮然驚醒,那不是祁步君書案上的那首秋風詞嗎?何時何地竟入了自己的心尖,此時從葉片中飄出竟是這麼熟絡,如同日日縈繞在自己心邊一般。
迎風而立,手中落葉飄然而落。
卻隱隱聽見遠處有蕭聲,時斷時續,吹得甚爲苦澀,是爲李商隱的《錦瑟》,心如蕭聲,此時此景怎堪情。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兩兩相望,茹芸的臉上卻蕩起了甜甜的笑容,卻誰也不去走近誰半步。
風捲落葉,捲起一地相思,捲走滿山溫情,拭去腮邊淚,相視而笑,轉身離去。
回到府中,已近黃昏,她坦然而笑,自正門入,入廳堂,滿面堆笑,幫着忙碌,幫着招呼滿室賓客。
堂內女眷本有些微詞,竊竊私語間,偷瞄數眼,眉宇間有些譏諷,有些幸災樂禍,然看到她自眼裡發出的笑容,不竟讓她們住了嘴。
人羣裡,那襲紅衣,額外耀眼,他轉輾於各個席位前,俊朗的外表被這一襲喜服襯得格外風流,不知自己與他成婚之日,是否也是如何呢?呵,她不竟笑了,怎會!
遠遠地,她看見自己的父親,亦在人羣中,可父親眼中流露出對她的關切,卻是整個廳堂內獨一無二的,她對父親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很好。
果然,如她所料般,對於自己的不出現或是出現,那位婆婆全然未曾關心過,只是對她抱於一笑說道:“茹芸,謝謝你!”
她卻笑意堆棧,輕輕搖頭。
賓客散去,一切收拾妥當之後,天已黑透。
獨駐於房間,取出許久未曾用過的那架琴,琴雖收拾得極好,卻已生疏,指尖觸碰琴絃,潺潺絃音自指縫間流出,雖是生疏了不少,但那琴音卻是甚好。
這是太后於自己大婚之日所賜,宮中獨有此琴伴隨太后,亦是見證了太后與先帝的悽美愛情,他們琴笛相應,奏出過多少情意綿綿的話語,然先帝驟然離世,太后自此再不願撫此琴。
只是這世糟除了先帝還有誰知道,那個他所摯愛的女人,那個佔盡了他所有雨露的女人爲何不能生育?
可是琴聲伴人,相思成夢,太后雖不願撫此琴,可對琴聲的癡迷又怎能忘懷呢。
所以未成婚之時,她偶爾進宮,大多時候,永壽宮裡總會時時傳出她輕快的琴聲,如泉水叮咚,如阮鳥朝鳳,這般喜慶。
當得知皇上賜婚於她同祁步君,太后是歡喜的,她便命人將此琴從庫房中取出,贈於她,望她能同自己一般,與夫君夫唱婦隨,從此話情長。
只不過那日當她歡喜的從太后手中接過此琴時,卻從父親的眼中看到了驚恐與擔心。
她不明白那是爲何,父親只告訴她,好好珍惜這把琴,也許有一天這把琴會與她時時相伴。
竟未曾想,這幾年以來,自己卻是第一次撫摸這把琴,這把代表着相守相愛的琴。
卻怎知,成婚當日,便是如此不堪,她本極愛此琴,卻從那以後被她束之高閣,今日取出,指尖流淌,是對昔日的告別,還是對往後的述白。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的《水調歌頭》傷己傷分離,太過淒涼。
雲芷稍稍挑起覆於髮髻的蓋頭,靜靜細聽,只聞琴聲悽悽,如有千般哀思,萬般情愁,雲芷雖不怎麼識得多少詩文,但也多少知道此詩詞並非情詩,爲何從那人的指尖流出來的,卻是如此淒涼哀怨,讓人不禁動容。
“翠姐姐,你去看看是誰在彈琴!”
翠芝出去片刻而已,回來時,已是滿臉的不憤:“小姐,你聽那琴聲,難怪到現在少爺還不肯過來呢,只怕就是這悲悲泣泣的琴聲緣故呢!”
雲芷道:“怎麼了?我只知這琴彈的極好,卻並不懂裡面的意思。翠姐姐,你知道?”
翠芝有一絲的微頓,隨即便道:“哪……哪裡,奴婢只是以前在舅舅家聽表姐彈過,聽得久了,自然也知道了點。小姐,那是大夫人在彈呢!”
雲芷只“哦”了一起,放下蓋頭,靜靜地聽那如纏纏綿綿的琴聲。
翠芝跺腳道:“小姐,依奴婢看,大夫人就是故意的。今天是您和少爺的新婚之夜,她卻故意彈這樣傷感的曲子。”
“好了,別說了,聽說我和步君哥……和夫君的婚事,也是她一手促成的。畢竟……算了……”
“小姐!今天您是第一天過府,您這樣,以後是會吃虧的。她……她第一天就這樣,這是給您下馬威呢!”
秋風密密灌入房內,將薄薄的喜紗層層吹起,紅燭悠悠晃動,偶爾的“噼啪”聲在寂靜的夜空裡驚得人心頭一顫。
雲芷掀起蓋頭,望向窗外,夜是那麼黑,天上一絲星辰都沒有,可幾年前的那一日,有滿天的繁星的。
一主一僕,靜坐至天明,那悠悠然的琴聲也直至深夜方緩緩停息。
書房內,祁步君一人獨坐於黑暗中,幾年前與張茹芸的大婚之時,他大醉,只因想麻醉自己,不忍觸動自己心中那絲絲無法擁佳人入懷的苦澀之弦,卻能在酒後酣然入睡。
幾年後,他終如願,可今日卻無法醉了自己,更不知怎麼去揭開重重豔紅,面對往昔佳人。
那時斷時續的琴聲,亦如同一把小小的棰子,聲聲擊打在自己的心頭。
他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入兩臂之間,只願這樣悽苦的琴聲再不要讓他聽見。
白天,他尚在慶幸茹芸未去前院,可轉眼間爲何她要以一襲青綠衣衫轉輾在他的眼前,那滿滿的從她眼中散出來的笑意卻深深刺痛了自己。
他輕輕撫摸着手中的劍,那把回京之後,雲芷拿出畢生積蓄爲他打造的劍。
呵,怎了,這是,娶了雲芷,與他朝夕相伴,不正是自己一直所求的麼?爲何,今日,他要獨守在這裡,心裡繚繞的卻是那個人?
她是何時鑽入自己心中的?久繞不去呢?不會的,一定是她故意的,對,是她故意的,她要讓自己對她充滿內疚,否則,今日她爲何要彈奏這般的曲子,她明明知道,雲芷出身卑微,詩詞歌賦從不擅長,也許此時的雲芷根本聽不懂這些,她爲何要這般做呢?
原來,人之心,從來未曾輕易變過。
我祁步君又豈會對往昔跋扈無禮之人動心呢?雲芷善良大方,從不做作,纔是自己畢生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