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後,我還是認爲沒有無緣無故的事。王后爲什麼會讓祖庚給予我這樣的地位和榮耀?當然不可能是方便出入宮禁那麼簡單。
她爲什麼會對我這麼好?考慮到這個問題事,我一下子又想起王后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她說的話,她的表情。
現在回想一下,那種表情,的確只有一個母親面對自己的子女時,纔會流露。
我沒有推辭,其實在現在的環境裡,我有一定的地位和背景,會更有利計劃的實施。
祖庚看見我沒有異議,馬上派人去安排。從武丁時期開始,就沒有人封侯,所以這次冊封,相當隆重。祖庚下令,在王都的王室宗親,貴族,官署,都要參加。
儀式差不多準備了三天,這三天時間裡,我一直在等公叔野,但公叔野忙的不可開交,連着三天蹤影全無。我每天進宮的時候,老神閒不住,就在軍營裡溜達,他是天生的自來熟,跟誰都不認生,混了幾天,把軍營裡一些雜佐都拉攏成了朋友。在儀式將要舉行的頭一天,我回軍營時,老神偷偷告訴我,他剛得到的消息,公叔野這幾天不在王都,估計是跑到王都西面,震懾來自屬國“周”的姬氏王族代表。
在祖庚即位以後,對藩屬國的控制力下降,姬氏久居西陲,跟一些蠻荒的古部落經常進行戰爭和交流,他們是一個隱患,商王室很想通過這次聯軍討伐古羌的機會,加大對姬氏的控制。鬼方大巫師迎接到姬氏王族派來的代表,發現對方率領了一師的精兵。師是商代的軍隊最高編制,在滿編的情況下,一師大約有一萬人。
藩屬國的精兵就在王都附近,讓人隱隱不安,所以公叔野也隨即率領一支拱衛王都的軍隊,進行對峙和監視。
第二天,封侯儀式正式舉行,在那個時候,任何事情都會跟占卜掛上一定的關係,祖庚可能根據王后的意思,很想突出我這個侯爵的尊貴與不凡,占卜和冊封全都是最高規制。真正的冊封儀式還沒有開始之前,來自王都以及王都附近的王屬勳貴,已經絡繹到場。
按照正常的程序,占卜祭天祭祖這一套流程馬上就要開始,這時候,王宮外的人羣略微有些騷動,緊跟着,一個身着布衣,滿身風塵的人,加快腳步從宮外衝了進來。
所有人都側目注視,祖庚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一絲溫情的笑意,甚至親自起身迎了上去。
當我看到這個險些姍姍來遲的不速之客,目光又忍不住呆了呆。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人,應該比祖庚小
一些,我之所以對這個人感覺意外,是因爲他的長相,和我,和祖庚,真的沒有很大的差別。但祖庚體弱,瘦而且蒼白,這個人則很健壯,面龐曬的黝黑,我相信,如果過上一段養尊處優的日子,那麼他也會讓人感覺,這是另一個祖庚。
這個人的衣着非常普通,估計是着急趕路,衣裳略顯凌亂,全都是灰塵,整個人看上去灰撲撲的,像一個常年辛苦勞作的農夫。但是他肯定有過人的身份,當他走進王宮的時候,除了起身相迎的祖庚,其餘的勳貴朝官,全部躬身表示敬意。
我是儀式的主角,絕對不能隨便亂動,儀式進行中,也絕對不會有人跟我進行交談。最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怎麼清楚這個不速之客究竟是什麼來路,不過看着看着,我心裡就有數了。
祖庚迎到這個人跟前,緊緊抓住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對方那張黝黑的又粘滿汗水和塵土的臉。
“我們,將有一年半未見了……”祖庚抓着這個人的手,好像害怕一鬆開,對方就會消失在眼前。
“一年四月又十三天。”這個人強壯,粗手粗腳,讓人覺得很質樸,很踏實,他一開口,彷彿就動情了,眼睛裡閃爍着一點一點的淚光,同樣一眨不眨的注視着祖庚,言語之間已經略微有些哽咽:“接到王命,我星夜兼程,還好,恰恰趕到了……”
他們兩個人好像很想促膝長談,但是礙於場合,只說了幾句就作罷。看得出來,這個人很厚道,儘管有着不俗的身份,卻沒有一點架子,謙和有禮不厭其煩的給周圍躬身致敬的貴族官屬回禮。
當他慢慢把禮數都走到了,目光才集中到我身上。他不能跟我交談,但知道我是儀式的主角,遠遠的站着,用一種溫和的笑意表示他的祝賀。
我的眼睛忍不住眯了眯,看着現場的一幕,如果我沒有猜錯,那麼這個風塵僕僕在儀式開始之前一瞬間匆匆趕到的人,應該就是武丁名義上的第三個兒子,實際的次子,祖甲。
武丁爲了保證祖庚順利繼位,做了很詳細的安排,商代在王位繼承上發生過很多衝突,子侄相爭,兄弟相爭,他們在爭奪最高統治權,寸步不讓,衝突往往都會帶來宮廷鉅變,導致政局不穩,國家動盪。儘管武丁在臨死前並沒有驅逐祖甲,但爲了避嫌,也爲了絕對和平的環境,祖甲離開了王都,在外漂泊了一年多時間。
當時的人對祖甲的評價很高,認爲他捨棄王都的舒適生活,甘願流浪,是一種高風亮節,這種行爲取得了稱讚,讓人折服。
的確,祖甲的舉動讓人很有好感,儘管他是第一次見我,而且是在這種暫時無法溝通交流的場合下,但他用眼神和表情對我表示了友好。
祖甲很快就站到了自己該站的位置,祖庚也回到原位,巫師祭天,祭神明,祭祖先,繁瑣又呆板的儀式舉行了很久很久,站的人兩腿發麻發軟。在儀式即將結束的時候,禮官宣商王的旨意,我獲得的爵位,是“寧侯”。
儀式正式結束,一個儀式,好像改變了一個人半生的命運,無論我以前是誰,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但是從這一刻開始,我是商王祖甲親封的寧侯。
儀式一結束,照例要進行宴會,由商王的代表給在場衆人分發祭祀時的肉食。宴會的氣氛比儀式輕鬆的多,絡繹不絕的人紛紛過來道賀,或者表示結納。我受封了爵位,但沒有封地,也暫時沒有府邸,身邊就老神一個隨從。這貨可能覺得熬了大半輩子,終於揚眉吐氣了,穿着一身嶄新的衣服,在我面前把那些想要靠近的人全都呵斥回去。
祖庚沒有什麼脾氣,也沒有武丁那樣的威嚴,宴會剛開始的時候,一羣人還能保持禮數,但進行到一半,有些人可能喝了酒,場面微微有些亂,只不過礙於祖庚的面子,不敢那麼離譜。
“我們到偏殿去。”祖庚搖着頭:“我在這裡,衆人不能盡興。”
祖庚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剛剛趕回王都的祖甲,悄然退場。我們來到平時進餐的偏殿,關上殿門,外面的喧鬧頓時被隔絕了,偏殿裡很安靜。
“你在外漂流了一年有餘,對於寧侯,你不熟悉。”祖庚是祖甲的親哥哥,可能是憐憫祖甲居無定所,風餐露宿,所以一舉一動之間,都有一種兄長對弟弟的關愛之情:“我的頑疾,多虧有寧侯醫治,雖然沒有根除,卻好過多了。”
祖甲端着酒,很莊重的來到我面前,深深的一躬身,說:“我離開王都許久了,時常惦念王兄的身體,在此,要拜謝寧侯。”
祖甲端着酒一飲而盡,他的語氣是誠懇的,一說話,那種好像來自內心的厚實質樸的氣息,就洋溢出來。
我坐着沒有動,祖甲喝了酒,我也慢慢把面前的酒喝了下去,我一直在暗中注視着祖甲的眼睛,我相信一個人的內心波動,會從眼神裡很真實的折射出來。我看不出祖甲有什麼做作和虛僞,他對祖庚的關心,對我的謝意,如同發自肺腑。
然而,我喝完一口酒,就忍不住暗暗的打了個冷戰,因爲我察覺出,祖甲,似乎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