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市長萬長卿極力推薦原主任去省廳張德祿就明白,市長要安排自己了。等到原主任調走,職位空缺,張德祿就知道自己離扶正的日子不遠了。主任辦公室比其他幾個副主任的辦公室稍大一點兒,採光也好。原主任除了帶走一些私人物品以外,其他一概沒動,主任人選一時沒確定下來,辦公室就一直空着。張德祿每天都安排人打掃,桌椅沙發收拾得乾乾淨淨。在心底裡,張德祿是把主任辦公室當做自己的辦公室來收拾的,因爲還沒開常委會,只是萬長卿偶爾跟他提了提,他不好明目張膽地先搬進去。但他以爲自己搬進主任辦公室是遲早的事情,不光是有萬長卿這座大靠山,在其他常委眼裡,他張德祿也算得上一號人物,能力、水平放在那裡,捨我其誰?所以,有時下班以後,張德祿會偷偷打開主任辦公室的門,在裡面休息一會兒,並陸續把一些比較私人的物品偷偷搬了進去。現在,他只好又把那些東西偷偷搬了出來。
張德祿很憋氣,他氣劉定國怎麼會變卦呢?萬長卿跟劉定國溝通的事,張德祿是知道的,他也清楚這些領導說話的方式,說在會上議議,就等於他告訴你,他個人原則上同意萬長卿的提議。但劉定國臨時改變了主意,那個雷東生是什麼來頭?純粹是個程咬金嘛。
底下的人跑來告訴張德祿,說李文韜的主任是書記劉定國屙屎屙出來的,原因是劉定國便秘,又沒了手紙,只好把剛送來的《雎陽日報》拿上準備擦屁股,結果就看到了李文韜寫的文章。無稽之談嘛。別人不清楚,張德祿還不清楚?文章是李文韜寫的,但送市長和書記審閱、安排報社刊登都是張德祿一手經辦的,常委會什麼時候開的?星期天晚上嘛,開完都快天亮了;報紙送到市委大樓,最快的速度也在八點多鐘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牛頭對不上馬嘴,純粹是扯淡嘛!張德祿清楚,這大樓裡面有一幫子閒人,專好捕風捉影背後編排人,這不,常委會剛結束,李文韜就成了書記劉定國屙屎屙出來的主任了,還不定在背後怎麼編排他呢。
李文韜的任命文件下來了,工作人員先送到了張德祿這裡。張德祿很爲難,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主任空缺的那段時間裡,跟隨市長萬長卿的,主要是張德祿,現在,主任沒當上,按常理,他就不應該再跟在市長後面拋頭露面,但萬長卿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些,每次出行,都是直接通知張德祿陪同,反倒把李文韜晾在了一邊。
有着多年行政工作經驗的張德祿,心裡很清楚這是犯大忌的,李文韜再沒有後臺沒有背景,也是他張德祿實實在在的頂頭上司,自己的資格再老、跟市長萬長卿的關係再鐵,那都是暫時的,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萬長卿說走,“嘚”一聲就走了,他張德祿能走到哪裡去?還不得在雎陽的地面上混飯吃?但他心裡就是不服氣。越想越氣,越氣越不知如何是好,反過來就怪手底下的工作人員,怎麼能把文件送到他這裡來呢?現在有了名正言順的主任了,就應該送到人家手裡,看人家新主任怎麼安排。文件放在他手裡,就是一塊燙手的山芋,他只能拿着文件去請示李文韜,看大家怎麼分工,看怎麼分配辦公室?怪完那個工作人員,張德祿又怪市長萬長卿,不是怪怨萬長卿沒把他提拔起來,而是怪怨萬長卿讓他很被動。好歹是市府辦主任的任命,你再怎麼不樂意,總得宣佈一下吧,你不願意出面,派個副市長出面也行,開個會宣讀一下任命,這個面子總得給人家李文韜吧。現在倒好,文件一發,再沒人過問,弄得李文韜像跟人私奔似的,好像壓根兒上不得檯面。
思量再三,張德祿還是決定先看看李文韜的態度,他打電話叫來一位秘書,讓秘書把文件轉給李文韜主任。
劉定國有個習慣,他喜歡回味近期發生的事,尤其在上面來過重要領導之後,他都會把對方在雎陽地面上的言行,像演電影一樣在大腦裡面過上一遍,看自己還遺漏了哪些細節。對於市府辦主任的人選,劉定國原本並不怎麼關心,好歹是市長萬長卿給自己選管家,作爲市委書記,姿態應該高一點兒,所以,當萬長卿跟他提張德祿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示明確的反對。
事情是在省委鄭副書記來過之後發生改變的。鄭副書記是去相鄰的B省考察,路過雎陽,中途稍作停留。當時,鄭副書記參觀了雎陽的幾家企業,尤其對雎陽錳礦集團公司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鄭副書記剛來A省時間不長,屬中央空降幹部,原來在中央部委工作,據說來頭很大,是來接替省長的。劉定國就更不敢馬虎。來年就是省市大換屆,A省政治格局的變化有好幾種說法:一說省委書記要調任中央某部,省長接任書記,鄭副書記接任省長;一說書記不動,省長調離,由鄭副書記接任省長;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省委書記離開A省,鄭副書記直接接任省委書記。無風不起浪,這些坊間傳言,肯定隱含着某些蛛絲馬跡在裡面。不管哪一種說法是真的,鄭副書記在未來的A省政治格局中將佔據很重要的一席之地,這一點毋庸置疑。否則,堂堂中央部委的大員,爲什麼非要跑來偏居西北一隅的A省?劉定國有自己的打算。
雎陽市是A省僅次於省會城市的第二大市,按正常情況,只要當上雎陽的市委書記,就等於一步跨進了副省級的門檻,好一點兒擔任副省長,再不濟也會安排到省人大、省政協擔任副職,但究竟能不能跨過這道門檻,還很難說。劉定國清楚,明裡暗裡告自己的人肯定不在少數,雎陽是西北最大的礦區,作爲市委書記,有些工作肯定觸動了相當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你砸人飯碗,人家不告你纔怪?對來年的省市大換屆,劉定國是有着一定想法的,他的第一目標是省會的市委書記,這樣就會兼任省委常委,步入省級領導的門檻;其次是副省長。省人大和省政協的副職,劉定國倒不怎麼熱心,畢竟那些都是有職無權的養老單位,說是省級領導,實際上屁事不頂。劉定國今年55歲了,年齡上的優勢已經不是很明顯,來年的機會抓不住,弄不好就真得去人大或者政協當個副職養老。所以,對鄭副書記在雎陽的一言一行,劉定國是非常上心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仔細回顧了自己陪同鄭副書記的所有過程,沒發現自己有什麼疏漏或者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回憶完一切,就放心地睡去。誰知,就在劉定國將睡未睡、迷迷糊糊的時刻,猛然想起一個細節,內心不由一驚。當時,在參觀完幾家企業之後,鄭副書記一行即將離開雎陽返回省城。劉定國立即電令梅林縣的領導迅速送些茶葉過來。梅林縣是雎陽著名的產茶之地,有山有水,風景如畫,尤爲可貴的是該縣水質清冽,甘甜可口,所產的茶葉早在明清時期就是進貢朝廷的佳品。市委書記招呼,梅林縣的領導不敢怠慢,縣委書記出差在外,縣長協同常務副縣長親自把幾大箱茶葉送了過來。鄭副書記對那幾大箱茶葉未置可否,倒是對梅林縣產茶的歷史非常感興趣。同來的常務副縣長就是雷東生,頗有口才,梅林縣的茶葉產業由他主抓。
雷東生介紹說,梅林縣的茶葉起自元末明初時期。
當時,梅林縣還只是一個叫梅家集的鎮子,鎮上有一個叫梅大善人的地主。那個時候,梅大善人還不叫梅大善人,人們都叫他梅大老爺。梅家祖上是有名的商戶,幾輩人積攢下來,就成了當地有名的大地主,家大業大,鎮上的窮苦人家大多給梅家做苦力,也就是長工。有一年,整個西北大旱,四鄰八鄉的老百姓十有都出去逃荒,只有梅家集的村民還都守在村子裡,原因是梅家老爺突然決定修建梅家莊園,凡是參與修建莊園的長工都管飽飯,但沒有工錢。整個西北旱了三年,梅家莊園也就斷斷續續修了三年。第一年,村民們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尚能吃飽;第二年,就變成稀粥黑麪窩窩頭了;到第三年頭上,就連稀粥黑窩頭都成了稀罕物,粥裡面摻雜了大量的一種很苦的樹葉。
那種樹葉在山上隨處可見,雖是大旱之年,地裡幾乎寸草不生,但山上一種叫做苦樹的矮小灌木卻長得綠茵茵的,生機盎然。村民們都很憤怒,認爲梅老爺是黑心地主,虐待勞工。適值全國大亂,兵匪四起,有幾個年輕好勝的年輕勞工於是率先發難,在午飯時分帶領一夥怒火中燒的村民衝進梅老爺的居所。梅老爺病了,病得不輕,躺在病榻上一動不動。村民們衝進來後,先是檢查梅老爺的膳食,看這個黑心財主吃的是什麼好東西。然而,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擺在梅老爺病榻前的食物,竟然和勞工們吃的一模一樣:摻有苦樹葉的黑麪窩窩頭和稀粥,只是粥裡面的米粒稍多些。
這時,村裡的一些老人聞訊趕了過來,他們呵斥鬧事的年輕人都跪下來,然後聲淚俱下地告訴他們,說大旱之年,許多村莊的村民都出外逃荒,大部分人餓死、凍死在異域他鄉,唯獨梅家集人雖然艱苦,卻都安然地守在故土,爲什麼?就是因爲梅老爺害怕大家出外逃荒流離失所,所以傾盡家財,說是修建梅家莊園,實際上是給鄉親們一口飯吃,給鄉親們一條活路啊……三天後,梅老爺去世,村民們自發在村東頭修了一座梅家祠堂,爲梅老爺塑了金身,俗稱“梅大善人祠”。梅家集人靠在稀粥和窩窩頭裡摻苦樹葉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等到大旱之年過去,當年苦得澀牙的樹葉竟然讓村民們懷念不已,有勤快的村民會採摘些葉子回來曬乾,專門沖水喝,竟然覺得苦得很有味道。梅老爺子的後人受到啓發,從南方產茶勝地請來兩名茶師。經過兩名茶師的驗證,認爲梅家集山上的矮小灌木是上好的茶樹。兩名茶師就地駐紮下來,教村民們採摘茶葉、加工茶葉,逐漸形成了種植、加工、營銷一條龍的產業鏈條,梅家集也成爲有名的產茶勝地,各方商賈雲集,發展到後來,梅家集就由一個小鎮變成了一個人口密集的縣城,後人爲了懷念梅大善人,把山上鬱鬱蔥蔥的茶林稱爲梅林,梅林縣由此而得名。從明朝時起,梅林縣的茶葉就開始向朝廷進貢,並頗有美名。
鄭副書記聽得津津有味。
最後,雷東生又說,梅林縣的茶,性涼,是盛夏消暑的上上之選,唯一的缺陷就是胃不好的人、腎功能不全的人、前列腺有毛病的人最好少喝,否則,就得一趟趟往廁所跑。
鄭副書記哈哈大笑,連說:“小雷不錯!小雷不錯!”
臨上車前,雷東生殷勤地跑上去爲鄭副書記拉開車門。鄭副書記就又拍了拍雷東生的肩膀,說:“東生不錯!”
正是這一句“東生不錯”,讓劉定國的內心悚然一驚。他怎麼忘了一個如此重要的細節!“東生不錯”,鄭副書記什麼意思?僅僅是在雷東生侃侃而談之後順口溜出的一句客套話,還是另有所指?雷東生跟鄭副書記有沒有什麼關係?如果有關係,那又應該是怎樣的一種關係?雎陽有好幾家知名企業,鄭副書記爲什麼獨獨對雎陽錳礦集團公司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他跟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楊之棟又是什麼樣的關係?
劉定國之所以這樣懷疑,是有一定緣由的。有一次,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楊之棟請他吃飯,飯局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席間,楊總不經意地說,市府辦主任空缺,向他推薦個人才。當然,楊總的話說得很巧妙,說是給他推薦一個人才。劉定國未置可否,只是含糊地說到時看吧。楊之棟當時推薦的人就是雷東生。現在,問題的關鍵是鄭副書記、楊之棟、雷東生這三者之間是不是存在某種潛在的聯繫?不好說。
劉定國有自己的官場哲學,他認爲:作爲一個地方的主官,要站穩自己的腳跟,必須營造一條脈絡,就像自身的血管一樣,要四通八達,血脈暢通,而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要用好跟上層領導關係密切的人。你不一定非要巴結這個領導,也不一定非要這個領導給自己打什麼招呼,這些都不用,只要知道自己身邊的哪個幹部跟上層某個要員關係密切,劉定國就會立馬把這個人用起來。這是一種策略。這種策略的好處是,給自己營造了一個良好的政治氛圍,你重用跟上層領導關係密切的人,這些人肯定會有意無意地在上層領導面前說你的好話。這就是資源,是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政治資源。
不管雷東生跟鄭副書記有沒有關係,劉定國都決定把雷東生用起來,不就一個市府辦主任嗎?沒什麼大不了的。作爲市委書記,隨便給雷先生一頂官賵子,就足以讓他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