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張德祿如願以償,當上了市府辦主任,感覺自己整個兒變得精神了,如同吃了壯陽藥似的,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有人說的,官帽子就是男人最好的壯陽藥,看來,這話不無道理。

但張德祿最近也遇上點麻煩事兒,讓他頭痛不已。

麻煩是市電視臺的沙麗娜惹出來的。沙麗娜最近非要鬧着跟自己的丈夫離婚,他丈夫王大中這次剛剛被提拔爲梅林縣副縣長,而且是越級提拔,這女人卻非要跟他離婚。沙麗娜一門心思地想離婚,王大中卻始終拒絕離婚。沙麗娜不死心,來找張德祿,要張德祿向法院打個招呼,強行判離。

這讓張德祿很頭痛。沙麗娜離婚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兒,還找到他頭上,要他跟法院打招呼,這個招呼怎麼打?說這個女人不要自己的丈夫了,你們給判個離婚吧!自己跟這個女人什麼關係,憑什麼跟人家法院這樣打招呼?何況,沙麗娜天生一股子狐媚勁兒,加上又是市電視臺的知名主持人,這樣的女人,躲遠點兒走,也會惹一身騷,怎麼還敢主動靠上前去?上次,劉定國批示常黑子來查自己,其中一條罪狀就是告自己作風腐化,跟電視臺某女主播關係曖昧,這個女主播無疑指的就是沙麗娜。但事實情況是,他張德祿連沙麗娜的一根手指頭都沒有摸過,不但沒摸過,連瞅一眼都只能偷偷地瞅,還不敢光明正大地瞅。他張德祿充其量只是個拉關係的。市長玩女人,他張德祿背黑鍋,還得時不時替市長擦屁股,這叫什麼事兒?

張德祿清楚,沙麗娜這女人的心野了。

萬長卿和沙麗娜鑽到一起,確實跟張德祿不無關係,當初張德祿見市長萬長卿有老婆等於沒老婆,打活光棍,加上沙麗娜也有意無意地往跟前靠,就充當了一次皮條客,把這兩個人撮合到了一起。水榭花苑那套別墅,是張德祿到孟少爺跟前給弄來的,專供萬長卿和沙麗娜約會時用。哪天萬長卿有興致了,就會讓張德祿安排,張德祿則通過在市府辦工作的便利,通知沙麗娜的單位,說是抽調沙麗娜跟隨領導出遠差。沙麗娜出的遠差實際上不遠,就在水榭花苑,跟隨的領導不是別人,就是市長萬長卿。工作的地點不在省城也不在基層某個縣區,而是牀上,一張足夠大的牀上。工作的內容,就是一個權力場上的男人和一個狐媚女人,無休無止地進行着讓人類繁衍生息不止的最原始的運動。這一切,張德祿都置身局中,卻必須裝得跟局外人似的。偶爾,萬長卿會約張德祿去水榭花苑,連同司機,他們四人玩玩撲克牌。

在張德祿看來,沙麗娜只是萬長卿寂寞的時候偷嘴的一道菜,菜嘛,偶爾吃兩口,嚐嚐新鮮就成,不能因爲這道菜好吃,就連碟子都端到家裡來。但沙麗娜顯然不這麼看。萬長卿的老婆常年病病歪歪的,靠張德祿從醫院弄來的胎盤藥維持生命,而且隨着天氣一天天變冷,她的病情有加重的趨勢。沙麗娜明擺着有自己的打算,她跟丈夫王大中的關係本來就不怎麼好,成天鬧彆扭,自從跟萬長卿好上以後,二人吵嘴打架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不排除沙麗娜試圖當市長夫人、取萬長卿病妻而代之的可能。

這個女人的心野了。一個女人的心變野了,變得有想法了,就比較可怕。自古紅顏多禍水,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她身邊的男人十有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張德祿可不希望沙麗娜身後的萬長卿出什麼不測,那是他的靠山、他的大樹、他張德祿納陰涼的地方。他只能先把沙麗娜穩住,說事情總得有個過程,千萬不能急,何況她的丈夫剛剛越級提拔了,去地方上當副縣長,你這時候提出離婚,很容易引起人們的猜疑,老百姓的嘴巴可沒有把門的,他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如果在輿論上,給萬市長、給大家夥兒帶來什麼負面影響的話,可就得不償失了。

但沙麗娜不聽。她說她實在受夠了,她感覺她就像舊社會的女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她需要進行一場革命,儘快把自己解放出來。

張德祿心說,動不動揹着自己的男人在豪華別墅裡和市長偷情,有這樣的水深火熱嗎?要說委屈,委屈的肯定是她的丈夫王大中,老婆給他戴綠帽子不說,還整天跟他慪氣,一個男人家,放着正經事兒幹不了,整天價跟老婆吵架,能省心嗎?

但這話張德祿不敢說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勸沙麗娜,要她考慮清楚,現在不僅僅是雎陽,整個A省的官場都非常微妙,正處在人事變動前的關鍵時刻,千萬不能弄出什麼亂子來,一旦讓人抓住什麼把柄,船長沒了,船肯定就會沉,大家的下場就只有一個:全軍覆沒。

沙麗娜被張德祿的一席話嚇住了,呆呆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張德祿知道說到沙麗娜的心坎上了。說一千道一萬,這是個虛榮心很重的女人,她就是衝着市長夫人的顯赫地位去的,如果因爲她的原因給萬長卿帶來什麼麻煩,那不是沙麗娜願意看到的。到了那個時候,她的所有想法兒就什麼都不是了,只能落下個灰飛煙滅的下場。沙麗娜這樣的女人,不怕她有什麼想法,就怕她沒長腦殼,腦袋瓜短根筋。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沙麗娜已經短了根筋,這不是個好兆頭,張德祿後悔當初給萬長卿拉這個皮條。

打發走沙麗娜,張德祿有些後怕。有些東西是不能沾的,一旦沾上,惹麻煩不說,弄不好終生受其害,像毒品,像沙麗娜這樣的女人!

對工業園區涉遷戶的摸底清查登記工作進行得異常緩慢。籌建委員會和萬盛公司共同組成了六個工作小組,每個小組中,一部分是籌建委員會的工作人員,還有一部分是萬盛公司的員工。李文韜的行政科屬於第二小組,除了他手底下的六位職工以外,外加萬盛公司派來的三名員工,共九人。他們的任務,就是對規劃區東片的36戶人家逐家逐戶走訪,丈量宅基地、清查房產,並一一造冊登記,相關數據將來直接影響到拆遷補償款的發放。

但老百姓拒不配合。他們認爲,這些吃人糧不幹人事的國家幹部和姦商勾結起來,試圖把他們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趕出去。他們當然不答應。他們的邏輯很簡單,當初,他們的菜地,是他們的命根子,他們幾十年來靠種菜賣菜爲生,但是,他們的地,讓黑心的開發商和政府給徵走了。政府和開發商從他們手裡以極低的價格把土地弄過去,政府掛牌高價出讓,大把大把地賣錢;開發商開發成樓盤賣出去,大把大把地摟錢。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呢,只有喝西北風的份兒,大部分人家的男人,只好跑去建築工地打零工賺錢養家餬口。他們沒有讀過什麼書,不知道什麼土地國有、土地集體所有的基本國策,他們不懂什麼叫基本國策,他們只知道,那些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子,房子是他們的棲身之所,他們不想像喪家犬一樣被趕出去,居無定所。

他們說:“你們不用量了,也不用登記了,我們不搬,你們的錢我們不稀罕,我們的房子也不讓你們拆。”

事情有些棘手。該拆的,肯定得拆掉,該遷的,肯定得遷出去。這毫無疑問,省上撥了專項款,市上配套了大筆的資金,開發商也進行了先期投入,箭在弦上了,不得不發。但怎麼拆、怎麼遷,卻是個讓人很頭痛的問題。你不能來粗的,連唬帶嚇肯定行不通。更不能強行拆遷,那違法,雖然是政府行爲,但違法的事情,擱誰身上,都脫不了干係。這兩年,已經出現過十來起由於政府強行拆遷逼死人命的報道。不能出現類似的情況,不能逼人家,得律,細心做工作,深入做工作,拆的肯定要拆,遷的肯定要遷,前提是,必須想辦法披上合法的外衣。

工作人員解釋,不會讓他們居無定所,國家有政策,會給他們重新劃定宅基地,他們的房產,會按市場價給他們補助款,讓他們重新修建房子,或者按照相關規定,在規劃區開發的樓盤裡面給他們提供商品房。

當時,市上議定的對涉遷戶的安置,有兩種方式:農村戶口的,在稍遠些的城區邊緣地帶重新劃定宅基地,面積在國家政策允許的170個平方以內,拆遷補助款用於農戶自建新房;城鎮戶口的,原則上不再劃定宅基地,而是在開發區的住宅小區裡面,按照相關規定提供現房,但要補齊差價。

老百姓說:“你們騙人,商品房要花錢買。”

工作人員說:“不是花錢買,而是補齊差價。”

老百姓說:“還不是一樣,得掏錢。”

老百姓認爲,現在不花一分錢,住得舒舒服服的,怎麼房子讓你們給拆了,你們給的房子說是補償,卻還要我們再掏錢,哪有這樣的道理?在城區邊緣地帶重新指定宅基地也不划算,他們每家每戶現有的宅基地都遠遠超出170個平方,家口大的,光宅基地就三四百個平方,甚至有上一畝大小的,你給人家劃那麼小的地塊兒,人家肯定不願意;還有,補償款是按市場現行價格補的,如果物價漲了呢,鋼筋、水泥、磚等等漲價了呢,原先給的補償款本來剛夠修房子,物價一漲,修不起來了,怎麼辦?他們不是吃大虧了嗎?

政府有政府的道理,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道理。

工作一時僵持下來。

雷東生很惱火,工作推動不下去,他這個主持工作的第一副主任臉上很不光彩。據說萬盛的孟少爺也很惱火。萬盛的孟少爺一發火,就會罵自己的手下爲“豬玀”。據說孟少爺爲拆遷的事情,把萬盛負責這項工作的主管罵了個狗血噴頭,至少有幾十句“豬玀”從孟少爺的嘴巴里蹦出來,直接砸在了那位主管的頭上臉上身上。

衝突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恰恰就發生在了李文韜這一組。

都急,雷東生急,工作人員也急。工作老不見成效,工作組的人整天在涉遷區裡晃悠,卻沒能做通幾戶人家的思想工作,他們幾乎每天都是在做無用功。李文韜不急,他知道難度很大,不是短時間內就能拆得下去的,他每天照舊關在辦公室裡讀書寫字,練練書法。但他手底下的人急了。行政科的六名工作人員和萬盛公司的三名員工,把自己這一組的36戶人家走訪了三遍,沒有一戶答應拆遷,而且拒絕工作人員丈量他們的房子和宅基地。這就有問題了,籌建委員會的實際當家人雷東生已經對行政科提出了嚴厲批評。當然,雷東生的嚴厲批評主要是對着行政科的副科長去的,因爲他不好對李文韜發火,再加上這項工作李文韜躲在辦公室裡壓根兒就沒有出面。

行政科副科長捱了批評,心裡就不怎麼舒服。這天,他帶着人又去了楊老頭家。楊老頭是這36戶人家裡面最難纏的一位,難纏不說,而且是附近十來戶人家中輩分最高的一位——這十來戶人家是本家,都姓楊,一個祖宗傳下來的,數楊老頭的年齡大輩分高。楊老頭經歷過舊社會,被國民黨抓爲過壯丁,因爲見過世面,楊老頭很受本家和周圍村民的尊重,在村民當中說話比較有分量。楊老頭的工作做不通,其他人家的門你就最好別登,登了也是白搭。

副科長心裡有氣,話就說得不怎麼中聽。他說:“老爺子,建設工業園區是市上的重要項目,這房子,你們答應也得拆,不答應也得拆,這是有政策的,何況國家會給你錢,不會虧待你。”

楊老頭說:“那行,錢你拿去,把你們家房子拆了不就成了?”

副科長一聽,這是什麼話?無理取鬧嘛,我們家房子又不在規劃區,拆什麼拆?

他說:“老爺子,您別固執,咱好說好商量的,有什麼要求您儘管提,能滿足的我們儘量滿足,要不然,推土機一來,全給您推平了,那時,您再想提什麼要求,門都沒有。”

楊老頭說:“行,小子有種,從我身上嘎嘎嘎碾過去。”

“你怎麼罵人呢你?”副科長火了,說:“老頭,你這個國民黨佬,純粹就是一個刁民,要不是現在政策好了,有你的好果子吃,放在剛解放那陣兒,你得蹲監獄!”

楊老頭七十多歲,倔脾氣上來了,柺杖往地上一戳,白花花的鬍子一抖一抖的,說:“小子,你有種,我是給國民黨抓過壯丁,給他們背過糧食,但那是被逼的,怎麼着,你來把我往監獄裡面送,你今兒個要是不把我送到監獄裡面去,你就不是你爹媽生的!”

這火,說燒就燒起來了,你一言,我一語,你用手指頭戳我的眼睛,我用手指頭戳你的鼻子,就跟潑婦罵街似的,大罵特罵起來。很快就圍了一大堆看熱鬧的老百姓。老百姓們替楊老頭幫腔,工作組的人替自己的副科長幫腔,場面就有些亂。

混亂中,不知道誰搡了副科長一把,副科長沒站穩,倒下去的時候雙手亂抓,不知怎麼的,就把離他最近的楊老頭的衣領給抓住了,兩個人同時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