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祿這段時間躲在家裡,他是真病了,感冒,咽喉腫痛,鼻涕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輸了兩天液,感冒症狀倒是沒有了,卻渾身乏力,一點勁兒都沒有。張德祿不敢馬虎,立馬去找了那個素有“民間扁鵲”之稱的老中醫。
老中醫替他把了把脈,笑着說:“張主任大可不必緊張,只是偶感風寒,身體過於虛弱而已,老夫給你開兩服中藥,包管你藥到病除。”
也怪,兩服中藥喝下去,感覺渾身有勁兒了,胳膊腿兒也能伸展開了。但他暫時還沒有去上班的打算。
那天,在萬市長辦公室一看到常安順,他的心裡就咯噔一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常安順在雎陽官場盤踞多年,是老紀檢委書記,他有一個外號,叫“常黑子”,這個外號一方面是指他面相長得粗糙,顯黑;另一方面,是指他表面看起來沒什麼威嚴,對市委書記言聽計從,對羣衆反映的案子也大多不太在乎,但是,如果是有確鑿證據的案子,一經坐實,常安順的手底下基本上沒有幾個“活口”,那個流行語怎麼說來着,叫“一個都不放過”,非把你往死裡整不可。被他處理過的幹部背後都罵他心黑。張德祿當時的想法是,別是讓常黑子揪住什麼了吧?他有點兒心虛,看萬長卿的架勢,似乎不準備摻和什麼意見。好在紀委調查組的人員平時都比較熟悉,加上就在萬長卿的眼皮底下了解情況,那能問出個什麼?一場調查就像演戲一樣,匆匆走了個過場。但張德祿不放心,他看得出常安順那天很窩火,一張黑臉黑得像鍋底似的。這可不大妙。
在張德祿的處世哲學中,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底線,那就是:寧肯得罪好人,也不可得罪惡人。得罪了好人,沒事兒,他不會把你怎麼樣;得罪了惡人,對不起,你弄不好會吃大虧。像他的頂頭上司李文韜,張德祿向來不把他放在眼裡,因爲他知道李文韜的脾性,除了工作上的事情,李文韜不會把他怎麼樣,更不會背後玩陰的害人什麼的,如果李文韜會那一套,早就不是現在的李文韜了。但常黑子不同,常黑子在雎陽的幹部口中素有“惡人”之謂,因爲他輕易不給誰找碴兒,但一旦找上了你,就像一塊黏糖,永遠粘在了你身上,你很難逃脫厄運。張德祿感到自己就像一隻獵物,被狡猾的獵人盯上了眼——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一箇中層幹部,老是被紀委書記惦記着,實在不是什麼好事情。
之前,萬長卿曾經偶爾問過一句:沙麗娜還在跟自己的丈夫鬧彆扭?
張德祿內心驚詫不已,萬長卿很少在自己面前提起沙麗娜,突然提起來,肯定有什麼特別的用意。但就這麼一句,萬長卿再不肯多說。張德祿揣摩了半天,不得要領。後來,他通過一定途徑瞭解了一下,沙麗娜確實在跟自己的丈夫鬧彆扭,甚至已經鬧到了分居的地步。張德祿覺得有問題,這個女人怎麼能跟自己的丈夫鬧騰出這麼大的動靜呢?一家人啊,分居,沒這麼嚴重嘛。張德祿認爲自己應該做點兒工作,勸勸這個女人。但怎麼勸呢?直截了當地談,人家還不甩一大嘴巴子過來,你算老幾啊?可是,這件事,張德祿又不能袖手旁觀。
過了些日子,張德祿專門把市電視臺臺長叫來,鄭重其事地談起沙麗娜的家事。
張德祿說:“沙麗娜是雎陽電視臺的明星主持人,在老百姓中的人氣很高,市領導也都比較看重,最近,聽說她在跟自己的丈夫鬧彆扭,你是她的領導,應該關心關心,不能因爲家庭不和,而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嘛。”
臺長大大咧咧地說:“張主任真是的,萬市長跟前那麼多大事要事都忙不過來,還關心人家兩口子睡覺的事情?放心吧,我的大主任,小兩口鬧彆扭,沒事,牀頭打架牀尾和,即使天大的矛盾,兩口子在牀上折騰上一回兩回,啥矛盾就都解決了,該幹嗎幹嗎。”
臺長的話說得有點粗俗,張德祿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張德祿說:“沙麗娜同志好幾次在重要場合工作表現得很不好,神情恍惚,險些造成重大失誤,有關領導發話了,讓過問過問,你掂量掂量,看是做點工作呢,還是把臺長這頂帽子摘下來,讓別人去戴。”
臺長咂摸出話的味道不對,趕緊說:“張主任真會開玩笑,這個小沙,過得好好的,幹嗎跟自己老公過不去?分什麼居,還影響到工作?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她。”
沙麗娜是雎陽電視臺的一張名片,人長得國色天香不說,節目也主持得非常好,頗得市裡主要領導的青睞,大凡重要場合,都點名要沙麗娜擔任採訪任務。這樣一個角色,電視臺長平時也得供奉着,輕易不敢假以顏色,但是,如果因爲她個人的原因讓市領導不高興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該收拾還得收拾。
張德祿說:“收拾就不必了,年輕人嘛,有時候耍耍小孩子脾氣,可以原諒,你這個當領導的,就應該多關心關心下屬,小沙同志工作能力強,平時工作忙一點兒,肯定對家裡照顧不上,丈夫有意見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找他丈夫談談,解釋解釋,家以和爲貴嘛,幹嗎鬧得風風雨雨的?”
臺長怎麼做的工作,張德祿不知道,但他一直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直到有一天,臺長屁顛屁顛地跑來告訴他,沙麗娜從單位宿舍搬了出來,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的意思,就是兩口子和好如初了。
張德祿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但張德祿剛松下去的一口氣,又讓常安順給提溜了起來。有人舉報,他張德祿在市政府接待費的支出上有貓膩,跟多家酒店賓館互相勾結,收受賄賂中飽私囊,在娛樂場所找賣淫女,還跟電視臺女主播關係曖昧。常安順帶着紀檢委的調查小組來市政府瞭解情況,而且是捧着市委書記劉定國的上方寶劍而來,顯然不是單純地衝着他張德祿來的,怕只怕是衝着市長萬長卿來的。張德祿當時倒抽一口涼氣。市委書記和市長掐起來,他這個市長的小跟班,能有什麼好果子吃?何況劉定國的第一刀就朝着他張德祿的脖子砍來。大樹底下好乘涼,古人早就替你總結了,而且總結得很精闢:得有靠山,得有大樹罩着你,尤其在官場上,沒有人罩着,別說往上爬,弄不好你就是挨宰的第一個對象。張德祿一直以爲,背靠萬長卿這棵大樹,在雎陽的官場上,就可以順風順水高枕無憂了,誰承想,板上釘釘的市府辦主任沒當上,而後李文韜又從他手裡奪回了財政大權。現在倒好,成調查對象了,還勞駕市委常委、紀檢委書記親自帶人來調查。
張德祿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想起當初市長萬長卿很偶然地提到沙麗娜,態度沒有什麼異樣,卻很突然,看來事出有因。不用問,市長萬長卿早就收到過告狀信了,不好跟他明說什麼,只是點了點,給他張德祿提個醒,讓他該處理的處理一下。
告狀信中有一條,說張德祿跟市電視臺某女主播關係曖昧,由於僅僅是捕風捉影,沒有任何真憑實據,調查組把這一條忽略過去了,沒有再過問,但張德祿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官場如戰場,張德祿現在才體會到這句話的殘酷性,他張德祿就是剛在刀口底下走了一個來回,而且,刀把子攥在別人手中,他張德祿沒有半點兒主動權。這就好比鋼刀架到了你的脖子上,你還不能有任何反抗。張德祿有點兒灰心,當初,是劉定國不讓他當市府辦主任,硬要把雷東生提起來;現在,又是劉定國親自批示,讓紀檢委出面調查自己。自己什麼時候成了劉定國對付的目標了?如果萬長卿再有個好歹,別說大樹,弄不好連一棵小樹都沒得扶。
張德祿心裡彆扭,就躲在家裡,不想去上班。他知道萬長卿暫時還離不開自己,但問題是,自己像奴才一樣替萬長卿服務,萬長卿給了自己什麼?讓狗搖搖尾巴也得扔兩根骨頭吧,何況自己不僅僅會搖尾巴,光會搖尾巴的狗絕對稱不上是好狗,好狗要爲主人看家護院披荊斬棘捕獲獵物,他張德祿怎麼也算得上是一條好狗吧?不說兩肋插刀,至少也是撲下身子爲市長幹工作的人,既然是好狗,你連骨頭都不扔兩根過來,還讓別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像話嗎?當然不像話!你是領導,我這個副主任是給你服務的,也沒錯。但無利不起早,你不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前途,我這樣拼死拼活幹有什麼意思?我圖什麼啊?一轉眼,年齡說過線就過線了,我可以等,年齡不可以等啊。
張德祿覺得自己有必要矯情一把,就是躲在家裡不去上班,看他們能把自己怎麼着,也趁機好好休息,否則,光應酬場合的濫酒也得把自己喝出毛病來。
就這樣躲了十來天的清閒,一個週末,萬長卿打發司機來接他,讓他去一趟水榭花苑。水榭花苑是萬盛公司開發的高檔別墅小區,在雎陽市,水榭花苑的環境最爲清幽綺麗,傍着燕子河,河水潺潺,小區的風景樹一年四季常綠,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每個季節都是春天。住在水榭花苑的都是有錢的人,以倒騰礦石發家的老闆居多。小區的保安都是孟少爺親自從退伍軍人裡面挑的,別的不說,拳腳功夫至少得能撂倒十個八個普通小夥子。一般的主兒,別說在水榭花苑買房子,就是想進去瞧一眼,人家都不見得讓你進。
張德祿坐在市長的二號車裡,司機只是朝着保安揮了揮手,便直接開進了水榭花苑。他們進了C-18號別墅。萬長卿穿着睡衣,坐在沙發上看新聞,看到張德祿和司機進來,朝張德祿招招手,說:“坐吧,德祿。”
萬長卿很少來這幢別墅,偶爾有空的時候,他會到這裡來休息一下。而知道萬長卿來這個地方休息的人,除了張德祿和司機以外,幾乎再沒有第三個人。
一個年輕女子從臥室姍姍走出來,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袍,皮膚細嫩,貌美異常。她的出現,使張德祿感到整個客廳似乎都亮了。
女子說:“張主任來啦?”
她說話的時候,眉毛很自然地往上一挑,有種似笑非笑的感覺。
張德祿心裡感嘆,這個沙麗娜天生就是一副狐狸胚子,連眼睛都會勾人!嘴上卻笑着說:“小沙是越來越漂亮了。”
按老規矩,他們四人開始玩紙牌,雙扣,張德祿和司機是對家,萬長卿和沙麗娜是對家,輸家自己往臉上貼紅紙條。沙麗娜臉上的皮膚一直在做高檔護理,她捨不得往自己臉上貼什麼破紙條,就耍賴,實在賴不掉的就眉毛一挑,嗲聲嗲氣地哀求萬長卿代替她貼。一場牌玩下來,總是萬長卿臉上貼的紙條最多。
中途休息的時候,萬長卿問張德祿:“德祿,是不是有意見了?連班都不上?”
張德祿心裡說,何止是有意見,心裡窩的那股邪火還沒地方發泄呢。心裡是這麼想的,嘴上卻不敢說出來,只是解釋說感冒得厲害,休息了幾天。
萬長卿說:“別理常黑子,他想查什麼就讓他查好了,倒是你的個人前途,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張德祿琢磨着,看這架勢,萬長卿要給自己扔兩根骨頭了。他試探着說:“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空缺的職位,要不,我下去鍛鍊鍛鍊,梅林的那個縣長,不是年齡快到了嗎?”
萬長卿笑着說:“德祿啊,我看你是想喝梅林的茶葉了吧?下去鍛鍊鍛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以你的年齡,再到基層去,恐怕沒有什麼優勢。”
這點兒張德祿比誰都清楚,現在提倡幹部年輕化,書記、縣長年紀輕輕的多了去了,像他張德祿這樣半老不老的,到下面縣區去轉一圈,不是恐怕,而是壓根兒沒有優勢。像他這種情況,能爭取做個縣長就已經夠意思了,想直接當縣委書記,難度大了點兒。而當了縣長,想轉任縣委書記,難度就更大了,那該是猴年馬月的事情。而市府辦主任不一樣,幹上幾年不但可以競爭副市長,再不濟也可以混個人大政協的副主席乾乾,好歹算是市一級領導。而市府辦李文韜剛當上主任不久,他比自己小七八歲呢,沒等人家年齡到線,自己就先到線了,等人家提拔,懸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把李文韜挪個地方,給他騰出位置來,但這樣操作的難度可想而知,除非是劉定國想讓李文韜挪地兒,萬長卿雖然貴爲市長,但在人事任免上,還不是照樣得看劉定國的眼色行事?
萬長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等等吧,等等,機會往往是等出來的。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總會有機會的。”
萬長卿的話似乎流露出某些玄機,又似乎沒有,但有一點,他試圖給張德祿吃定心丸。
張德祿誠懇地說:“多謝市長關心,我會努力好好幹的。”
現實就是這樣,人家手裡的骨頭只是晃了晃,還沒有扔到你嘴裡,你就得對施捨骨頭的人千恩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