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湛風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眼眶也跟着慢慢潮溼,隨之他停下腳步,像一尊風化的石像,呆立當場許久。
“不妥嗎,皇上?”樂簪看着他,嘴上雖如此問着,然她似乎已聽到了明湛風看起來強硬的心,正在碎裂成無數。
一滴淚砸落在腳下的土地上,慢慢滲入泥裡,融進大地,明湛風用力地捏緊拳頭,骨骼咔咔作響,好像正努力地,拼命剋制自己的情緒。
“謝謝你,樂簪,朕,朕要代朕的那些弟兄們,謝謝你,請受湛風一拜!”明湛風說罷便欲單膝下跪施禮。
“皇上!”樂簪大吃一驚,趕緊扶住明湛風,“皇上不可,皇上這不是要,要折煞臣妾嗎?”
“明某這一拜,不是作爲皇上,而是一個對姑娘心懷感激的草莽魯夫誠意的敬拜,且亦是爲了所有死難的弟兄,還請姑娘受納!”明湛風不顧阻止,堅持要拜,令在場衆人包括樂簪皆目瞪口呆。
“臣妾並沒有做什麼啊,皇上你……”不得已,樂簪也只好屈身跪下。
明湛風一把拉住她,兩人同時站起,顧不得拂去身上的塵土,明湛風忽猛然用力將樂簪攬入懷裡,也不在乎衆目睽睽,明湛風緊緊抱着她低語道,“謝謝你,幫朕卸下了好長時間的一塊心病。”
樂簪瞪圓了雙目,默默頷首,她放佛又看到了那夜,霍知著帶她夜走千功寺,壯麗華美的千功寺燈火輝煌,在讓人情不自禁心生虔誠之餘,更會感慨累世的功名後,是怎樣一曲悲壯蒼涼的耀世長歌。
而今,千功寺大概早已毀於戰火中了吧,曾經的愛人再也不用揹負沉重,躑躅於天地間了,然他沒能走完的路,則要換做自己替他揹負下去,直到自己也……
樂簪目光流轉,環顧了附近的山陵草木,輕輕推開明湛風,“好了皇上,既然來都來了,就帶臣妾觀摩一番尚未建成的玄樂宮,可好?”
“行,沒問題!”明湛風牽
住樂簪的手,“跟朕來吧,當心腳下,路不是很好走,還有函兒,一起來啊!”
玄樂宮因此,不再作爲行宮繼續修建,但玄樂宮的名字還是保留下來,明湛風回宮後,即命史官以大正國立國的前後始末撰書於碑,和詳述玄樂宮改建之用意的石碑,分作兩塊立於宮前,算是正式定下了玄樂宮並大正國相存的史程碑式的地位。
作爲補償,明湛風帶樂簪和樂函去了匯昌西北,相隔匯昌城百餘里地的鳴揚山鳴揚穀,是遠近聞名的天然溫泉場,裕朝官吏治轄時期,就在鳴揚穀修築了不少湯池及亭臺樓閣和驛館驛站,以供達官貴人們遊玩賞樂之用,故明湛風只是派人稍微打掃了一下,隨行的一衆人等及護衛們便可入住了。
鳴揚山的風光奇麗險峻,這對見慣了碧山秀水的樂簪雖算不上有吸引力,然見明湛風難得好興致,又主要是陪同他們姐弟二人出行,樂簪只好勉強打起精神,裝作意興盎然的樣子。
山谷中最大的驛館是一棟三層高的挑檐小樓,古樸精緻,每層樓廊上皆綴滿了蓮花燈,在夜間的山谷中猶爲招搖奪目,看上去就如同盛開在層層朵朵的蓮花間,而樓上則設有專門的觀景臺,以供住客們不用下樓,便能在露臺上坐擁四周山色。
樓下是很大的院子,分前院和後院,後院停車駐馬,少說也能容納二、三十乘馬車,馬廄就更不用說,明湛風的護衛們的坐騎盡數皆是栓於此棧內。
前院的兩側分別有兩排廂房,是給隨行侍候的下人們落腳的,除下人外,右側的數間廂房由石玉海帶着部分護衛住下,好方便警戒,穆秋則率剩餘護衛分散居於這座行館周遭的小客棧中,形成了數道戒防,且將整個鳴揚穀的情形盡數置於掌控中。
一行車馬到時,已是傍晚天暗,隨意用了些晚膳,樂簪於自己的房間內更過衣,信步出門,來到露臺上。
羣山環抱間,風清意凉,儘管令人不禁有些瑟縮,可因
路途顛簸所帶來的疲倦卻宛如被洗沐一空,燈火閃爍的谷地,在幽暗山體的襯托下,散發出靜穆且溫暖的氣息,加之四周空曠無音,只有遠遠傳來的細細碎碎的流水聲,伴着風吹樹葉的沙沙的響動,使身臨其境者,無不恍若遠隔凡俗,超然物外。
“冷嗎,愛妃?”一襲厚實的絮絨絲袍搭上樂簪的雙肩,包裹住她的身體,“山裡夜晚可是很冷的,當心着涼啊!”
明湛風擁着樂簪在露臺邊的方桌旁坐下,擡手示意巧姿去沏壺茶上來。
“還好,吹吹冷風頭腦會變得清醒。”樂簪淡淡地笑着,此時此刻她並不太願意受人打擾,更沒有答話的慾望。
“朕就知道相比宮中,這裡更適合你。”明湛風擡首,風大無月的夜晚,黛青色的天空中零零落落幾顆稀疏的朗星,閃動着遙遠且冷淡的輝芒。
“可惜了。”明湛風接着道,“匯昌地區雲層厚重,繁星璀璨的夜景總是很難得,想來想去,朕見過的最美的夜空,還是在隴景征戰時。”
樂簪想了想,不禁忍不住道,“令皇上兵敗潰退折戟沉沙之處,皇上還會記得那裡的夜空嗎?還會想念那裡的繁星?”
“爲什麼不記得?又爲什麼不能想念?”明湛風笑笑,“好多弟兄們長眠在那片土地上,他們也會每夜仰望星空,和朕此時此地一樣吧?所以朕不但要記得,還要記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和他們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樣。”
“那懷州呢,懷州的夜空又是怎樣的?”樂簪邊問也邊隨着明湛風擡起了頭,“皇上曾說懷州乃湖澤之地,在開闊的湖面上欣賞星月,可是又別有一番滋味?”
明湛風微微蹙眉,凝神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一說倒提醒朕了,在懷州的湖面,躺在舟船上靜靜地注視夜空,靜靜地睡着,那時好像心境真的一如湖水,坦蕩無礙空靈澄澈,完全不同現在,有了如山般的沉重感,難道是朕在山地待久了之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