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中華西裝革履,端坐在寬大的老闆臺後面,將左手握成拳頭,拳心向裡,很自然的托住了肥碩的下巴。這個經典的動作可以讓任何走進這個房間的人輕易地看到他腕上的勞力士手錶。
蕭邦就坐在他的對面的小椅子上,身旁是一個洗得掉了色的迷彩包,一臉落魄。這個陣勢讓孟中華心底涌起一絲快感。
“你怎麼不事先打個電話?我好安排車去接你嘛!老戰友你還客氣?何況,當年在部隊,你還是我的領導呢!”孟中華表現出一種友善的責怪。但除了嘴,他的全身絲紋未動。
“你現在是老總,我是來求你賞碗飯吃的。”蕭邦聳了聳肩,說。
“你看你!咱們都是兄弟,來了就是自己人。想喝點啥?咖啡?果汁?還是可樂?”孟中華終於放下那隻戴着沉重手錶的左手,一把抓起了電話,在上面輕輕地摁了一下。
“隨便吧。”蕭邦把交叉着的雙手放在膝蓋上,試探地問:“孟總,你看,公司這邊能給我派點什麼活?”
“別忙嘛!晚上我爲老戰友接風。來到大港,就到了家,你可別客氣喲!”孟中華叼上了根雪茄,劃了一根足有四寸長的火柴,叭嗒了一口。
一個穿職業套裙的妙齡女孩端着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擺着各種飲料,微笑着送到蕭邦面前,輕輕地說:“先生,請。”
蕭邦隨手取了一杯純淨水。女孩輕輕地退出房間。
接下來是雙方的沉默。
孟中華轉動着兩隻渾濁的肉包子眼,很仔細地再次打量着蕭邦。這個當年的老排長,還是那樣的瘦。不同的是,當年的板寸頭如今變成了一蓬衰草,且有不少白髮夾雜其間。那張仍然瘦削的臉似乎因爲營養不良而變得蒼白,細密的皺紋像被強烈震盪後的玻璃裂痕一樣從眼角向臉部延伸。那雙眼睛依然黑亮,但顯得更加憂鬱了。
稍微有點社會經驗的人都會做出這樣的判斷:這是個讓生活挫敗過的男人。
而蕭邦眼裡的這個退伍老兵卻是另外一番景象:頭髮像高爾夫球場上的進口草坪一樣,不僅油亮,而且被精心修剪過;當兵時的那張娃娃臉如今像在白麪饅頭上均勻地塗了一層奶油;他的脖子已特徵不明,連接頭部和身體的那部分全是肉,中間的那條細縫像被麻線勒出來的;那雙牛眼仍然很大,不過一片渾濁,渾濁得無法讓人從中讀出任何秘密。
不過從他考究的着裝可以判斷,這是一個成功的男人。雖然,很難讓人相信他只有36歲。
“你真是投奔我而來?”孟中華捻滅雪茄,突然問。
“是。”蕭邦說,“老戰友,直說了吧,我脫軍裝後,找不到工作,做生意又賠了,老婆和我離婚了,遠在農村的老母親需要照顧,女兒上學我得負擔三分之二的費用,我需要錢!”
“那,爲什麼是來找我?你的戰友中,幹得大的有的是啊。”孟中華偏着頭,問。
蕭邦嘆了口氣,說:“我脫軍裝後,才發現這個社會是那麼殘酷,幾乎沒有我容身之地。我敗得很慘,但我不甘心,因爲我知道,還有最後一個機會等着我,那就是找到你。我相信,你會幫助我,也只有你,才能使我有變得有價值!”
蕭邦動了感情。
孟中華突然從巨大的老闆臺後繞出來,緊緊地握住了蕭邦的手,動情地說:“老排,你見外了。我有今天,全是當年你的栽培!你這樣的英才,請都請不到啊!”他掏出一盒中華煙,塞給了蕭邦,搬了把小椅子坐下來,擺出一幅促膝談心的樣子。
蕭邦也點了根菸,連聲道謝。二人又聊了聊當年在部隊的往事,孟中華突然說:“老排,我知道當年在刑偵大隊,你是偵察專家。但地方的情況更復雜,今天考考你。請你隨便說說剛纔進來倒水的那個服務員吧?”
“是面試吧?”蕭邦笑着說。
“就算是吧,願聞其詳。”孟中華把眼眯了起來。
“那我就瞎說啦。第一,這個姑娘不是普通的服務人員,是你的機要秘書或特別助理;第二,她練過幾天功夫,主要是腿功;第三,她受過高等教育,可能是英語專業;第四,她有很好的酒量;第五,她是你的親戚。先說這五點吧。”蕭邦擡起頭,微笑着說。
孟中華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說:“老排畢竟是老排,我只有一點不明白。”
蕭邦說:“哪一點?”
孟中華說:“像你這樣的人做生意,怎麼會賠?”
蕭邦說:“我只會看人,不會做生意。”
孟中華搖搖頭,正色地說:“人,就是最大的生意。能夠看透人的心思,就能夠做成生意。你有敏銳的觀察力,如果分析力足夠,你會做成大生意。你來得很巧,今天就有一筆大的生意,我想請你來做!”
“大生意?”蕭邦一臉茫然。
大港“天天魚村”是一家以海鮮著稱的酒樓。夜幕還沒有落下,顧客已基本填滿了座位。
蕭邦隨孟中華走進四樓的30號包間,頓覺眼前一亮。
兩名氣質優雅的女子已站着迎候。
一名蕭邦已見過,是在孟中華辦公室送飲料的美麗小姐,現在他已知道她叫孟欣;另一位則是一位成熟的少婦,不好分辨年齡。她擁有少女般的皮膚,而眼神卻帶着老婦般的滄桑。
蕭邦見過不少女人。但惟有這個女人,纔給他一種綿長的威懾。
少婦朝前一步,握住了孟中華的手,微笑着說:“孟總,現在見你一面真不容易啊!請坐!”蕭邦注意到,她的嘴對着孟中華,而眼卻在迅速地掃描自己。
孟中華大馬金刀地往主席上一坐,然後開始介紹。“這是我最親密的老戰友蕭邦,真相調查集團第一副總裁,剛剛從真相北京公司總經理的位置升任集團副總。哈,說這些幹什麼?葉總不是外人,一句話吧,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副總裁?北京公司總經理?蕭邦有些糊塗。但他還是友好地伸出了手。
“蕭總,我來向你介紹一下,”孟中華肥手一引,“這位是航運鉅子、環亞藍鯨航運集團的掌門人葉雁痕葉總,著名女實業家。”
“久聞大名。”蕭邦輕輕地握了一下那隻溫潤的手。
接下來孟中華滔滔不絕地講述國內外時事和高層秘聞。雖然,他明顯看出葉雁痕和蕭邦都不太感冒。
酒菜上齊。一桌豐盛的海鮮,一瓶標有年份的法國紅酒。這是西部一個普通農民三年的收入!蕭邦盤算了一下。
孟中華藉着酒勁,還在講那些奇聞軼事。她已經五次預言又止了!蕭邦真不明白他的老闆是裝糊塗還是真沒有看出來。
終於,葉雁痕在敬了孟中華一杯後,鄭重地說:“孟總,我想單獨和你談一談。”
孟中華一使眼色,孟欣就出去了。可是蕭邦絲紋未動。
孟中華放下酒杯,正色地說:“葉總,如果你相信我,請也要相信蕭總,蕭總纔是真正的大偵探。你交代的任務,具體由他負責。實話告訴你,我的這位老戰友,只有三種案子他才接,一是省部級以上領導交辦的,二是巨星名人,三是酬金在百萬以上。要知道,真相雖然無法與藍鯨相比,但我們做事是很有分寸的。”
葉雁痕歉意地笑了一下,說:“孟總,不是我不相信蕭總,關鍵是此事需要嚴格保密,不能出一丁點差錯。你知道,我處在危險當中,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弄清真相。至於酬金,就按上次說的辦。確定細節後,預付款三天內到賬。”
孟中華沉思了一下,表情變得凝重。“葉總,真正的生意人是有原則的。你也知道,真相集團僅僅用了八年就在全國發展了九家分公司,破了2300多起案子,其中重案43起,追回欠款14億,解救人質28起,代理訴訟139件,勝訴93件,並不是靠運氣。這些,你和公安機關一樣清楚,不然也不會找我。俗話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的這起案件非常複雜,但我擔保:第一,我們保證你的人身安全;第二,你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準確的調查結果;第三,你預付的30%酬金,我將單獨入賬,如果不能滿足前兩個條件,我將全額退還,分文不取。我這樣做,並不是因爲你的舅舅,而是因爲你的爲人!最後我再強調一點,蕭總親自出馬,沒有辦不成的事!”
葉雁痕看了一眼蕭邦。她還是不相信我。蕭邦腦子飛快地閃動着。
“葉總,我可以給你看看相嗎?”蕭邦突然說。
“好啊。”葉雁痕歪着頭,居然嫵媚一笑。
“那我就冒犯了。”蕭邦點了根菸,“你有嚴重的頸椎病,嚴重的神經衰弱,睡眠極差,好做噩夢。你的右手肘關節受過重傷後骨質增生。你小時候受過驚嚇,至今沒有安全感。你意志堅定,進取心強,但情感脆弱,患得患失。你的員工都很懼怕你,但又非常依賴你。你能夠拯救和引導一艘航運鉅艦,但卻無法爲自己指引方向。”
葉雁痕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酒杯中的紅酒微微地晃了一下。
這樣尖銳甚至刻薄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當然,你的業餘愛好不是上網或購物,而是喜歡雲中漫步。”
“雲中漫步?”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居然連孟中華都忍不住要問。
“因爲只有煙霧能夠使葉總鎮定。”蕭邦拿起桌上的中華煙,遞給她一支,並不容質疑地站起來爲她點火。葉雁痕果然沒有推辭,並說了聲謝謝。
在吞了幾口雲霧之後,葉雁痕似乎恢復了平靜。她自嘲地說:“這不是一個好習慣,尤其對於女士。”
孟中華也歪着頭看着葉雁痕,“葉總,蕭總所言是否有些道理?我認識你都快一年了,怎麼不知道呢?”
葉雁痕沒有評價。她只是笑了笑,說:“看來蕭總幹錯行了,你應該去做醫生。”
然後她斂起笑容,說:“敢問蕭總,結婚了嗎?”
蕭邦點頭。
葉雁痕說:“恕我直言,如果你的夫人還沒有與你離婚,那她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蕭邦的眼裡閃過一絲痛苦之色。但他還是淡淡地說:“你說對了。她現在已是別人的夫人了。”
葉雁痕說:“你想知道爲什麼嗎?”
蕭邦說:“想。”
“因爲,女人最討厭自作聰明的男人分析她的秘密。告訴你,沒有秘密的女人就不是真實的女人,甚至連人都不是!孟總,再見!”
葉雁痕拎起咖啡色的小皮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孟中華一定很生氣吧?蕭邦沒有動,他正等着昔日的兵、今天的老闆發話。
孟中華卻哈哈一笑,拍了拍蕭邦的肩膀,說:“來,爲我們今天的成功,乾杯!”
成功?談判對手拂袖而去是成功?蕭邦看了一眼喜形於色的孟中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