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東廠督主陳矩用罷午膳之後看了看天色,心嘆天色陰沉勝過往昔,怕是要落雪,於是便帶了一把油紙傘在身邊。
行往會審的路上,坐在轎子裡面的陳矩思量道:如今的這個案子,自己總覺得是頗爲棘手——這一則是案件涉及皇室國本之爭。而這二則,便是朝中外官的互相傾軋。國本之事暫且不提,單單是朝中大臣想由此事打壓其他人便已經讓事情亂成一團了。
日前,荊州府同知胡化曾經上書控告儒學訓導阮明卿“造作妖書”;幾日之後那給事中錢夢皋秉暗中承首鋪沈一貫的意旨,繼續上書攻擊內閣大學士沈鯉和前禮部侍郎郭正域,要求“窮治根本,定正域‘亂楚’首惡之罪,罷斥沈鯉。”; 康丕揚於是就抓了去過沈鯉家的紫柏大師和遊醫沈令譽——可偏偏那個阮明卿就是給事中錢夢皋的女婿……
陳矩閉目安坐於轎子之內,回想案情,他內心尋思道:偏偏那個太子的講官郭正域不但是沈鯉的門生,而且是胡化的同鄉,再他加上當時已經被罷官,即將離開京師——那麼此次,很有可能是那個給事中錢夢皋爲了替女婿脫罪找替罪羊才上書的。兼之,錢夢皋他本來就是首鋪沈一貫一黨的人,只怕此次對於沈鯉的控訴,還是內閣首鋪沈一貫率同黨藉機發泄私憤排擠內閣大臣沈鯉的黨爭策略。
昨夜又報說捉到了郭正域家僕——嫌疑犯毛尚文以及寄居在他家中的奶媽已及奶媽的女兒和拘捕了郭家僕婢和代抄文件的“傭書者”一干人等。
而如今那被巡城御史康丕揚捉拿的德高望重的紫柏大師更是被拷打致死——他可是常常來給慈聖太后講佛論道之人。
自己曾經在慈聖太后面前承諾:小人雖爲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主,但是行爲做事向來無愧於心,無愧於人。小人做事一向以來只守着八個字,那就是‘祖宗法度,聖賢道理’。想到這裡,陳矩深覺如今自己這肩頭的壓力又增加了一番,一張老臉不免溝壑越發地深了,頗有些頭涔涔之感。
轎子還未行出一半路程便卻被人在半路攔了下來。
“什麼人?”陳矩睜開雙目,雙手仍是縮在暖手的皮套裡,坐在轎子內詢問。
卻聽得轎子外面有人朗聲言道,“請陳公公出轎移步說話。”
陳矩原本要去會審,此時被人中途攔轎,他坐在轎中已是怫然不悅。但是念及對方聲音還算耳熟——指不定是哪位皇室中人的扈從前來邀約,乃撩開轎前帷幕,探身而出。此時天空中隱隱飄起星星點點的小雪珠,毫無預警地打在了陳矩的臉上。他只覺得臉上一陣冷冷的刺疼,身子打了個寒戰,便不由自主的擡頭往上望着陰霾的蒼穹。
那人就那樣站在寒風刺骨夾帶着雪珠的路上,身上頭上滿是的雪珠,他清瘦的臉上卻滿是誠懇,行禮道:“小人慈慶宮皇太子近侍魏朝,今日奉了皇太子之命,前來傳話。”
皇太子?陳矩低下頭從轎子邊上緩緩踱步到了魏朝身邊道:“魏朝?不常見啊。不知皇太子有何事請魏公公你來傳達給咱家啊?”
魏朝又向陳矩行了一禮,臉上露出一個應酬的笑容,不亢不卑地雙目直視陳矩,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小人奉皇太子命,有事相求於陳公公。”
陳矩總覺得皇太子的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會審之前這個當口來,只怕是司馬昭之心。他的嗓子原本就嘶啞,此時乾咳了兩聲,才道:“還請魏公公明示啊。”
魏朝上前走進一步,附在陳矩耳邊言道:“皇太子今日上午召小人,問小人——到底是何人想要陷害皇太子的講官?小人當時聽到此言深覺驚懼啊。陳公公,還望您手下留情,找到真正的幕後黑手,還皇太子講官一個公道纔是啊。”
陳矩臉色一僵,瘦小的身子微微一顫,此時聽到了魏朝冷冰冰兼相當有深意的話——如今更加驚覺得此事牽連之廣——皇太子原本向來無心政事,如今卻……爲了營救自己曾經的老師,皇太子常洛還居然特意派人帶話給自己。
他在後宮爲內官幾十年,自然是爲人精明無比。儘管皇太子如今地位不穩,甚至從表象上來看,可以說得上是毫無實權,朝不保夕——但是自己更本沒有任何必要去輕易開罪這位皇太子,國家未來的國君。
“皇太子素來仁孝謙恭,且尊師重道,此乃全天下所共知。而咱家也自然是知道皇太子與那郭正域的師徒關係的。”
陳矩拍了拍魏朝的肩膀,一張嚴肅的臉,此時更是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道,“咱家方纔在轎中便在思量——如今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太子講官郭正域跟此次的“妖書案”有關,這顯而易見地是場大冤獄啊。”
京師上空,如今烏濛濛的一片,寒風刺骨,乃是夾雜着霜雪。
待得未時,陳矩的轎子纔剛剛趕到刑部大牢。一出轎子便是漫天的風雪,他纔想起剛剛自己把帶着的油紙傘送給了剛剛提皇太子傳話的年輕太監魏朝。他也不多想乃進去連同王之楨和三法司在堂上會審一干嫌犯。
日前,並未會審之時,由於刑部在刑部尚書的授意下采用酷刑導致紫柏和尚當場致死,身爲江湖郎中的沈令譽雖然深受酷刑身殘體敗,卻並沒有亂供指正系受郭正域指使。此番會審刑部尚書蕭大亨仍然出席。
蕭大亨驚堂木一拍,扭曲着面孔死死盯住堂下男子冷冷道:“堂下所跪之人,自己速速報上名來。”
“小人……小人乃荊……荊州府同知……胡化。”那堂下說話有氣無力,死死跪着的便是曾經上書控告儒學訓導阮明卿製造妖書的府同知胡化。只見他衣衫襤褸齷齪難辨原色,卻還是依稀看出有着星星血跡。
蕭大亨冷哼一聲,喝道:“枉你也是個堂堂正五品的官吏,居然膽大包天,夥同內閣大學士沈鯉和以及前禮部侍郎郭正域,千里迢迢從荊州趕到京師誣告他人。你可知罪?!”
那跪於堂下,原本氣若游絲的胡化聽到蕭大亨此番言語,情急大叫:“尚書大人明鑑啊!小人……小人承認……小人自己原來與那儒學訓導阮明卿有仇,小人當時真當是豬油蒙了心,因而……因而想乘此機會誣告阮明卿。可是……可是小人絕無參與任何逆謀啊!要知道那郭正域來京城爲官二十多年,我與他更本從無互通有無,何來夥同啊?”
陳矩不發一言,只是看着堂下不斷哭喊冤枉的胡化。
冤枉?
這世間何來的冤枉?
害人之心不可有啊!
如今這胡化不過是害人終害己而已。
一步錯,步步錯!
陳矩伸手取過坐上的熱茶,呷了一口,他聯想到昨日番子的回報——如今心下略一凝思便知這個刑部尚書蕭大亨原本便爲沈一貫的私黨。這就能解釋爲何作爲原告的胡化,此時也被威逼、行刑要他攀扯沈鯉和郭正域。
“你這山野鄉官,可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那蕭大亨臉上滿是不耐煩之色,此時便欲差人對胡化行刑。卻不曾想聽得陳矩在一旁放下茶杯,淡淡道,“蕭尚書不妨先傳訊其他證人,不要一味的動用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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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蕭大亨臉上掛不住了,當下反脣相譏道:“自古以來……”
“一味只知道動用酷刑的話,這刑部大牢又與那牝雞司晨的大周有何區別?這行部尚書又與大周酷吏周俊、來俊臣有何分別呢?”陳矩此時提高自己的音調,那獨特的嘶啞喉音讓人聽了之後如被寒風吹過,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座上的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卿以及王之楨聽得陳矩突然出此言,面面相噓,大爲吃驚。那刑部尚書蕭大亨想自己此時居然被一個閹人內官出言侮辱,將自己與那不堪的酷吏相提並論,自然氣得不輕。他強自剋制自己內心的怒火道:“不知陳公公有何高見啊?”
陳矩輕咳一聲道:“宣其餘嫌犯、證人一個一個入堂。”
蕭大亨卻只是冷冷抽了抽嘴角,心想諒你東廠提督陳矩有滔天本領卻也無法施展——自己已經在事先做了不少佈置。
陳矩在接下來的審訊中確實是一無所獲。
就在他眉心糾結,想到如此下去無法與皇太子交代的時候,看到有一個約莫只有十歲的小女孩被帶來進來,她是最後一個證人。陳矩心機一動,便從堂跨步上走了下去,待到那小女孩身邊,輕聲問那個叫到大堂作證的小女孩道:“小姑娘,我問你,你在沈府看到印刷妖書的印版有幾塊?”
那小女孩想也不想,眨巴着眼睛張口就說:“滿滿一屋子!”
“事已至此,此事還需要審理嗎?”陳矩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目露精光,轉過頭對着堂上其他三人高聲道,“《續憂危竑議》只有短短三百來字,頂多也就兩張紙,哪來的一屋子印版?沈令譽的冤屈顯而易見,由此對郭正域以及內閣沈鯉的誣陷自然也不能成立!”
一旁作證的小女孩見周圍之人臉上神色各異,一時間慌得不知所措,難道是自己背錯了?如今卻偏偏見不到孃親在身邊,她嚇得哭了出來。
“孃親——娘——我沒背錯……沒錯……”
這一聲聲稚童的哭喊聲毫無粉飾地迴盪在了這刑部大牢的每一個角落。
真可謂是一子落錯,滿盤皆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