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念之恩,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糖人小哥是從未感受過的,發自於內心的純粹善意。
此刻,他手中緊緊的捏着那一張百兩的銀票,再低頭看看自己糖人車裡所暗暗隱着的鋥亮短刃,他忽然就猶豫了。
街角處,有人向他打着暗號,他一概看不到,只深深的吸口氣,擺擺手:撤!
所有計劃尚未實施,也不用再實施了……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有這樣一個善愛仁心的女人,有這樣一個可以隨時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的皇帝,其實,也真的挺好的。
又何必,總是將這樣平安喜樂的現狀打破呢?
“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都已經部署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纔又能等到這狗皇帝出宮,你這樣說算了就算了,那兄弟們的損失怎麼辦?”
不忿的下屬,在拉了公子的糖人車回到街道眼前的時候,忍不住就低着嗓子吼起來,“公子,雖然兄弟們是以你爲首的,可你這樣突然不管不顧的就撤掉所有行動,那還是要給兄弟們一個說法的!”
公子歸公子,主子也歸主子,可他們卻不能白辛苦。
說話的這人,自然也算是能在這糖人小哥面前排得上號的人物了,也算是一方頭領,小哥卻半點都不懼,只是淡淡的看過他一眼,涼涼的道,“你眼睛瞎了麼?沒看到皇帝的身後跟着多少人了?”
那人愣了愣,這公子說話極爲不好聽,他臉上也掛不住,突然就惱羞成怒的道,“武月寒!我胡三喊你一聲公子,你還真以爲自己是公子了?你也只不過是武國公那個死鬼的私生子而已,你又憑什麼敢……”
“刷!”
一柄雪亮的短刃冷冷的擱在他的喉間,武清寒眸光清澈,也極爲寒利的道,“本公子不憑什麼。私生子也罷,血脈正統也罷,本公子是武,名月寒,這憑的,就是手中的刀、若是不服,你動一下試試?”
若論武力值,武月寒雖然沒有展露過身手,可單看他剛剛這一手,也必定不是泛泛之輩。
胡三一張臉,猛然就變得煞白,感覺到脖子間的寒刃“嗖嗖”的發着寒意,他腿肚子都打着筋。
別看他剛剛橫,覺得不拿這落魄的世傢俬生子當人看,他也不能怎麼的,可眼下,刀架在脖子上,他什麼想法都沒了。
艱難的吞了下唾沫,他蠕動着嗓子道,“公……公子,果然不愧是國公爺的後人。夠血性,夠霸氣……那個,剛剛是我胡三說錯了話,公子且先放我一馬可好?”
英雄與狗熊的區別:英雄寧死不屈,狗熊隨時折腰。
武月寒鄙夷的看着他,只覺得自己這一刀如果真的砍下去,沒準也髒了自己的手。
壓着他的脖子往外一推,“滾!沒我命令之前,任何人不許輕舉妄動!”頓了頓,又指着胡三道,“蘇家父子若再去賭博,你給我記好了,不要鬧出人命。”
賭博一事,純粹就是耍錢。
武月寒不沾那個東西,可這並不表示他就不懂。
“公子的意思是……要慢慢釣着?”
胡三被推出去,立時在驚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時,又趕緊小心翼翼的湊過來問,“可是那老蘇頭,已經欠了咱們好多銀子了。”
“怕什麼?有羊,還怕趕不到坡裡去?”
武月寒慢條斯理的說,擡手拍了拍自己的糖人小車,“我繼續賣糖人,這把刀你拿住。記住,該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別再妄想!”
手裡的短刃遞過去,胡三傻傻的接過去,武月寒推了糖人小車,又往蘇家的巷道口子慢慢的磨蹭過去。
依然是被貧困的生活,折騰得滿臉疲憊的孝心少年,依然是風雨無阻的街頭小販。
“唔,還真是……公子的身子,小廝的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去賣糖人?”
胡三瞪着公子的背影,有心想再試試公子的身手,可想想剛剛的那一刀,又頓覺心裡發怵,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不敢。
而這個時間的功夫,武月寒又已經再度化身爲落魄貴公子,站在早春風起的街頭,有一聲沒一聲的喊着賣糖人。
糖人很漂亮,各式各樣的動物生肖,還在奇形怪狀的異類造型,全部都統稱爲糖人。
糖稀拿在手裡,兩根小棍來回搗着,彼此纏繞,親密無間,武月寒看着,笑着,慢慢這心裡就軟軟的甜起來。
姐……很好的一個稱呼。
一百兩銀子,很大的一筆財富。
他自小,是國公爺的私生子不假,可自小是沒在國公府裡佔過一點光,收養他的那戶人家,一直就是過着賣手藝的活計。自打他記事起,養父總是在不停的賣糖人,製糖稀……後來,養父母死了,他的親生父親尋上了門來,將他暗中帶回了大曆京城。
自此之後,他便是國公府的小公子……而這所有一切的榮華富貴,他也僅僅只是享受了兩年的時光。
在這兩年之中,他的身份,既見不得光,又見不得人,他每日裡的生活,除了暗中行事,就是低調行事。
所幸,在這兩年之後,他也終於有了自己的一方勢力,可他所爲依仗的國公府,也就在這個時刻,突然間頃刻顛覆,再不存在,甚至連同他所謂的親生父親也在一夜間暴斃而亡,他也沒有絲毫傷心。
只覺得,這是他的機會。
他武月寒不甘心只做一個私生子的身份,他要擁有自己的陽光,站到世人面前,光明正大的告訴所有人:他,武月寒,不是誰的私生子,他,就是他,武月寒!
……掌心裡攥緊了那張百兩銀票,武月寒情緒激動的想着這些往事,不知何時,竟又想到了那個溫溫婉婉的女子身上。
世人都說你是妖女,是禍水,可在我的眼中,你就是我的神仙姐姐。
“來只糖人。”
有人帶着孩子上前,歡天喜地的向他購買着,武月寒動作極快的回神,憨笑着用一雙巧手,做了只糖人遞過去。
一枚銅板收到手掌心,像是託着好大的一塊金錠一般,他小心
翼翼的捏到錢袋子裡裝好。
明明身家不少,坐擁賭場,花樓,卻偏偏將那些錢一分都不用,他只用自己賺來的銅板,一個子,一個子的過着自己的生活。
這人,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了。
胡三隱在暗處,又一臉怪異的盯了片刻,終是離開。
這一次行動,公子說要取消,那便不能再進行。
巷道口,寒秋的視線,一直有意無意的向着這邊看着。這糖人小哥,剛剛走了,又回來了……他耐心的等待着,等着他離開,或是出手。
武月寒同樣也在耐心的等着。
那一聲“姐”,他用力的記在心裡,永遠的記在心頭。
彼時,蘇家院裡,帝妃二人肩並肩的踏入,蘇錦言進宮八年,這八年之中,只除了那一夜母親身亡,她星夜匆忙回來一趟,這還是第一次在陽光之下,再行踏入了自己的家門。
放眼看過去,四處皆都是熟悉的舊日記憶,有破爛的菜筐,有風吹雨打的經過侵蝕的青石板登,還有院子裡那顆一直長勢茂盛的大棗事……這些,全都是她兒時的記憶,與甜蜜。
眼裡,忽然就有些發酸,忍不住想哭,皇帝握緊了她手,霸道的道,“你敢哭,我立時帶你離開!”
他帶她來,是爲了讓她高興的,她要真的這麼難過的哭個不停,那他又何必帶她過來?
“哲烈,我,我是開心。”
嗓子裡帶着哽咽,眼睛裡帶着水意,錦言擡了擡眼淚,果然又歡喜的起來,皇帝瞧着她這副樣子,也極是沒辦法,“好了好了,既然回來了,還看看有沒有人?”
錦言點點頭,立時揚聲喊了聲,“有人嗎?家裡有人嗎?”
話音落下,左手邊的屋子裡猛的就掀開了簾子,有女人的聲音尖酸的罵道,“喊什麼喊,喊什麼喊!家裡沒吃的了,招待不了客人,要想討飯,滾遠點吧!”
這……是嫂子?
錦言愣愣的想着,有些微微的發呆,不是說嫂子已經跟着別的男人跑了嗎?這怎麼又回來了?
簾子更加用力的挑起來,一身掐腰貼身的錦色裙袍的女人扭着腰身,邁了出來,手裡挑着的簾子重重往後一甩,立時又跟着不耐煩的罵着,“喂,說你們呢,還愣着幹什麼?老孃這院子裡,不留外人!滾滾滾,趕緊滾!”
天生招惹桃花的一對細長狐眸,甚至連看都不看兩人,只那麼不客氣的往外趕,瞧這一身的潑婦本質,錦言瞬間也就能夠了解了。
爲什麼自己的娘,會是被這樣的一個兒媳婦,給活活的氣死!
想必娘生前活着的時候,也定是不會少受了這媳婦的氣。
心頭倏然一酸,她眸光擡起來,落到這算是親哥嫂子的頭上。梳得極爲油亮的一頭髮髻,斜斜的用一根銀簪挑了,樣式雖然有些老,可看款式花色,卻是格外的大氣,尊貴。
只擡眼一瞧,錦言便認了出來,當下沉聲問道,“這銀簪,哪裡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