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植告別妻兒,快步走出前廳,只見小舅子郭銘正在議事廳裡焦急地來回走着。
見朱植進來,連忙見禮,道:“北平方面出事了,北平課稅司突然對遼東貨物課以重稅,遼東課稅司開出的稅票北平不接受。
現在幾個遼東商戶在北平的商鋪全部被封了,不補交稅款,不許開業。 ”
朱植以爲是什麼事呢,不就這個嗎。 明朝的商稅徵收面廣,而且重複徵收,和後世的厘金十分相似,雖然稅率很低,但十分麻煩,貨物幾乎每到一處都得收取。
明朝初年各地厘金收也就收了,因爲那時候數量很少對商家經營並不造成麻煩。 但隨着歷史的發展到明朝中後期,商稅徵收越來越繁瑣,額度越來越高,嚴重限制了工商業的發展。
朱植笑道:“收就收唄,你去跟商家說,把銀鈔交上去,他收多少咱們就交多少。 銀子金貴,這銀鈔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
郭銘一拍腦門,道:“哎呀,卑職都給忙暈了,連這個都給忘了,打擾殿下了,卑職這就去辦。 ”說着行禮欲出。
朱植趕緊把他攔住:“建直,建直慢走,瞧你急急忙忙的。
這些天都忙什麼呢?”自己這個小舅子勤懇有餘應變不足,正是因爲他勤勤懇懇所以朱植才放心將遼東的財政大權交給他。 而且他身邊有機靈的瞿遠幫襯着,朱植更加放心。
郭銘笑道:“這些天忙着新移民的春耕事宜,忙得卑職不可開交。 今年移民人數在十萬上下,問題不大,現在已經安排得七七八八了。 ”
朱植道:“嗯,這個我倒不擔心,幾年了,你們都應該很有經驗了。 財神爺。 咱們遼東府庫裡現在有多少銀子?”
郭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經過這麼些年的努力,現在遼東府庫總共有紋銀八十萬兩,官鈔三十萬兩,積粟七十萬石。 這個數目只有卑職和瞿雲飛瞿大人知道。 ”
朱植張大嘴合不起來:“怎麼有那麼多錢了?我記得咱們剛到遼東的時候,這裡才總共只有幾萬兩銀鈔,幾萬石糧食。 ”
郭銘道:“那還是殿下大方,把內帑裡拿了二十萬兩銀鈔充入府庫。 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錢。 去年鹽稅增長很快,整個山東的鹽商都在遼東買鹽。 ”
朱植道:“那今年的預算做出來了嗎?”
郭銘道:“還差水師那的,其他地都做出來了。 ”
朱植道:“大概有多少?”
郭銘道:“都司方面總共開支五萬八千兩銀子,糧三十二萬兩千石;官員收入從去年全轉成銀子,需要四萬六千兩銀子;另外還有修理遼河水利,要花四萬兩銀子;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支出也有六萬二千兩銀子,四萬石糧食。
目前總共是二十萬六千兩銀子,三十六萬兩千石糧食。 與去年收入相抵。 應該又能結餘二十五萬兩銀子。 ”
朱植喝了口茶道:“看來今年盈餘沒有那麼多了,又要打仗了,過兩天參謀部會把戰爭預算做給你,你覈查一下撥款吧。 ”
郭銘點頭道:“是。 沒有什麼事卑職告退了。 ”
朱植呵呵一笑道:“呵呵,小舅子。 這裡沒外人,不要那麼拘謹。 去看過你姐嗎?”
郭銘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些天羅唆事很多,一直沒看她呢。 ”
朱植道:“你姐又有了孩子,有空多看看她吧。 ”
遼東的財政預算制度是朱植一手創立和推行的。
雖然朱植沒有具體的經驗,但根據大概的印象,先由各個部門自己覈算出數額,然後召開一個所有管事官員參加的會議,各自提出預算,然後大家討論可以對別人的預算提出質疑,這個會上地意見會統一交由郭銘進行覈查和核算,最後郭銘向朱植提交預算報告。
郭銘因爲要覈算各部門的預算方案。 自然需要大量的會計人才。
只是到了明朝,哪裡有那麼多懂算帳人才,郭銘只能到遼東學堂裡找,懂數的先生李嘉瑋給他推薦了幾個學生。
雖然都只有十幾歲,但至少懂得算數,慢慢地也開始能夠把賬算清了。
這個各部門聯席預算會議,朱植有點希望它發揮議會的作用,在審覈各部門的預算方案時多少起到些監督的作用。 比如當大家各自把預算提出來之後。
大家都能給對方挑挑毛病。 找找漏洞。
只是朱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今日的地預算會議又給開成了和和氣氣的侃談大會。 趙羾誇兩句姚善農業搞得好。
姚善給瞿遠主管的工商業拍拍馬屁,朱植坐在上面氣得只想罵娘,看來對中國官場的陋習實在是低估了,一個早而有之卻一直不敢實施的大膽想法逐漸在腦海裡生成,朱植在等待着機會。
直到鐵鉉把水師預算案拿出來時,大家才安靜下來。
這是一個三年地造艦計劃,總共十二艘“嶽”級戰列艦,十八艘“名將”級巡洋艦,二十艘“魚”級縱火船,再加上戰船維護費用總共四十萬兩銀子。
連朱植都張大了嘴巴,有沒有搞錯,薩里尼到底想幹什麼,按照這個計劃成軍的話,這哪裡事一支地方型艦隊,簡直可以稱得上大明水師了。
他連忙問道:“鼎石,薩里尼想幹什麼啊?現在哪裡需要這麼多艦船。 ”
鐵鉉道:“薩提督制定了一個遠征南洋的計劃,只要等到兵部方面批准下來就開始實施。
”這個遠征計劃,是去年朱植與薩里尼隨便提起過的,看看能不能打通南洋地商路,把遼東的人蔘鹿茸等的名貴藥材運往南洋。
沒想到薩里尼只維朱植馬首是瞻,他說的話自然比皇帝的聖旨還重要,從那次交談之後,薩里尼時刻不忘這個宏偉的計劃,於是制定了這樣一個獅子大開口地擴充艦隊計劃。
其實經過三年發展,遼東水師已經擁有八艘“嶽”級戰列艦。 五艘“朝代”級戰列艦,十二艘“名將”級巡洋艦,另外還有十艘“魚”級縱火船,六艘大福船。
形成了大小四十多艘戰艦的強大戰力。
而且所有地戰列艦都已經裝備了前裝滑膛炮,這樣的一支艦隊在朱植看來別說對付東亞這幾個小國,就算放眼整個世界也難尋對手。
如果只守着遼東這二畝三分地,已經不需要再盲目擴大,否則樹大了什麼風不能招來。
但作爲水師一向最堅定的支持者。 朱植又不好意思直接駁回這樣的預算。 朱植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楊榮。
楊榮是什麼人,立刻會意道:“如今我們遼東的確是府庫充盈,但也不是到了能夠隨便亂花錢地地步。
水師遠征,勞民傷財,非一兩年可建功,而且以我天朝大國,徵其小邦,非王道之禮也。 請殿下三思。 ”
朱植抿着嘴作考慮狀。 片刻,問鐵鉉道:“鼎石,你是怎麼看的?”
鐵鉉道:“本來卑職只是掛名地水師提督,水師發展大計都由薩提督設計。 如果殿下問卑職,那卑職也同意勉仁地看法。 而且遠征南洋。
遼東水師用什麼名義?以遼東的名義則師出無名,如果以大明水師地名義則是僭越。 還有,一路上的補給都是問題。 卑職看來,現在水師規模已經十分強大了。
最需要的不是擴大規模,而是加強訓練,提高作戰能力而已。 ”
兩位朱植身邊最親信地長史都這麼說,下面各部門主管官員立刻羣起而攻之。
這兩年來每年投入水師的銀子數以十萬計,各部對此頗有微詞,至少陸軍的收穫是看得着的,水師呢,收益卻不是那麼容易看得到。
朱植雖然對衆人的偏見很不以爲然。 但現在地問題卻是應該控制水師的規模,建設精而強的水師,而不是徒有規模,大而不強。
他最終拍板:“大家說的都有道理,這樣吧,把水師地預算削減一下,變成兩年計劃,四艘‘嶽’級戰列艦。 八艘‘名將’級巡洋艦。
十艘縱火船,預算削減多少由建直計算一下。 打回金州。 ”
郭銘收集齊各個部門的預算案之後,會議便草草結束。 朱植心頭煩悶,這樣的會議並不能達到他所需要的目的。
朱植請大家喝個下午茶,然後道:“大家想過沒有,國家是什麼?朝廷是什麼?百姓又是什麼?”幾人面面相覷不懂朱植要說什麼。
朱植想想也是,一下子把這麼複雜的問題拋給他們,誰也不好懂,又問道:“百姓爲什麼要納稅?”
趙羾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百姓本耕種土地就應該交稅,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
朱植又道:“那百姓納了稅之後,他們應該獲得什麼?”趙羾一時語塞。
瞿遠道:“如果把百姓和朝廷看成契約雙方的話,那麼百姓納稅就是爲了讓朝廷管理他們,爲他們提供安全、生活地便利;那麼反過來朝廷作爲契約另一方是否應該給百姓提供安全保護呢?卑職一點愚見,殿下各位同僚見笑了。
”
朱植聽着瞿遠的話,心中有種莫名的激動,在這個時代竟然有人能夠明白這樣的道理,簡直是石破天驚。
趙羾立刻反對:“怎麼能把朝廷和百姓等同在一個高度上呢?皇上和朝廷從來都在上面,皇上就是天,天地以萬物爲芻狗。 百姓無論如何也不能站在朝廷平等的地位。 ”
姚善道:“那麼爲什麼亞聖又云: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呢?既然都把把民放在社稷之上,爲什麼不能是平等的地位。 ”
趙羾一時語塞,朱植連忙出來打圓場:“爲什麼我要提請各位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爲父皇屢次教導我天下以民爲本,作爲官員無時無刻都應該以萬民爲根本。
遼東的賦稅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我們看來如何支配自然沒有問題,但可能在民衆看來,卻不一定正確。 既然天下以民爲本,那麼我們是不是該時常聽聽民衆的意見。
我建議日後從農民和商戶中選出代表參加每年地預算會議,各部在提出預算應公視。 然後聽取民意代表地意見,這樣才能體現父皇天下以民爲本的教導。 各位意下如何?”
朱植這番話如同一枚撼天雷在衆人心中爆炸。 什麼民意代表,自古從來官是民地天,怎麼可能官員辦公事由民衆來指手畫腳。
即使如瞿遠和姚善這樣經常在朱植身邊深受影響地官員也一時無法理解。
趙羾漲紅了臉道:“殿下,這,這怎麼可以,與草民同堂議事,豈不是有辱斯文?”
朱植心裡笑着道:“嗯。
這樣做彷彿有些過了,那不如這樣,你們這些官老爺可以不出來,你們派出手下官吏聽取民衆的意見,然後將這些意見歸總送到王府由郭大人統一審閱。
這樣就不會有辱斯文了吧?”聽着朱植言語中奚落之意。
衆人一同起立作揖道:“殿下息怒,卑職不敢。 ”
朱植“哼”了一聲,道:“你們都覺得自己是官老爺是吧?我告訴你們,我們所有人都是從平民百姓中來。 我的皇爺爺就是農民。
沒有這些平民百姓,請問各位身上衣食都是從哪來的?我來遼東第一天就跟大家講過民爲本的道理,希望各位日後切記。
楊長史你草擬一下這個命令,大概意思就是賦稅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民衆有權知道他們交的稅用在哪裡。 是否合理。
遼東縣以上城市以推舉的方式推舉平民百姓參議遼東各部財政預算。 這個命令就叫《民衆參政令》”
衆人懷着不同的心情離開王府,瞿遠卻單獨留了下來。 朱植問道:“唉,雲飛還有什麼事嗎?”
瞿遠靦腆地笑笑道:“不是,剛纔聽殿下說地那些話。 突然有點感觸,所以留下來想跟殿下討教討教。 ”
正說着,門外又走進一個人,朱植一看竟然是姚善,他沒等朱植說話就道:“剛纔卑職一直在考慮殿下的話,有的地方想得明白可有的地方卻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所以特地回來討教。
”
朱植聽他們這麼說心裡十分驚喜,以往自己一些思想都得絞盡腦汁。 想方設法,繞很大的彎,才能讓手下這些自小飽讀詩書的儒生們理解執行。
瞿遠和姚善是手下難得善於思考的人,他們對新政理解得最快而且也特別願意提出問題。
朱植見二人有與自己交流的**,自然十分歡喜,連忙讓二人坐下,問道:“二位可謂不約而同啊,有什麼問題儘管說。 不必有隱諱。 ”
姚善道:“聖人云。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按照卑職地理解。
聖人的意思是民衆是愚昧和自私的,讓他們知道了自然會影響官員乃至朝廷的施政,所以聖人又教導我們使民以禮,不應該讓他們知道。
但殿下今日所言卻與聖人相違背,善實在有些不明白。 ”
朱植想想道:“克一問得好,聖人的確說過這樣地話,但聖人的話得綜合全面來考慮。 聖人同樣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均者不平等也,當百姓與朝廷處在不平等地位時,就導致寡,寡者獨也。 我們都不是聖人,一個人的思想容易犯錯,必須有衆人匡正。
即使是父皇他身邊也有大學士,給事中在幫助父皇。
所以如果把整個遼東官員看作一個整體,那就是獨和寡的一面,那麼遼東地百姓就是均的一面。 我們的國家是由什麼組成的?是由我們官員還是由天下百姓。
對啊,既然是天下百姓的,就不能讓聖人所患之憂出現在世上。 ……”
朱植和姚善、瞿遠從聖人談到天地,從天地談到民衆,不知不覺到了掌燈時分,三人談興不減。
朱植挖空心思將他所知道人類幾千年文明史的政治理想濃縮在話語中,從希臘的城邦到三皇五帝,從岳飛再到朱元璋,從理想國到烏托邦,直把二人侃得如癡如醉。
到第二天天將破曉之時,瞿遠已經完全被朱植的“淵博”所迷倒,雖然以往他也感覺到朱植地思想不類常人,卻從來沒有如此深入地瞭解過。
整整一晚,朱植的思想深入淺出,如同春風化雨般潛入二人的心靈。
瞿遠興奮地問道:“殿下,您說的那個烏托邦這麼美好,能實現嗎?”
朱植的思緒也沉浸在幾千年人類對烏托邦不懈的追尋之中,口中喃喃道:“會的,人間正道,天下爲公。 ”這句話如同黃鐘大呂敲擊着兩人的心頭。
此時正好一縷新生地朝陽透過窗棱照在朱植地身上,他的臉上散發出聖潔地光芒。 瞿遠眼中微微溼潤,彷彿眼前這個人正是大道的化身,他一定能引領着自己走入天下爲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