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叮鈴……”
寒冬臘月,隨着牛鈴聲響起,被北方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川中,一座沿河城鎮突兀出現。
此地位於渤海安東城與黑水城之間,北邊是小興安嶺,南邊是松花江。
放在十年前,這裡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水驛,但伴隨着渤海的不斷開發,以及南方移民的不斷遷入,這個曾經的小小水驛也發展成了松花江水運路上的一個重要城鎮。
碼頭上,一個掛着“通河鎮”的牌坊代表了集鎮的名字,而這個小小的通河鎮上則是生活着一千餘口人。
雖然鎮子小,人口少,但該有的東西卻依舊不少。
一所足以容納百來人學習的官學,一座碼頭集市,還有集鎮四周那得以開墾的近萬畝耕田便是集鎮的所有。
在這寒冬中,許多農家孩子已經放假,當下的他們起牀後第一件事,往往就是前往自己的石砌牛圈裡清理糞便,將乾草切割後倒入牛槽中。
在渤海,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兩頭耕牛,一公一母。
不過這些耕牛並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朝廷。
只有耕牛生下四頭牛犢後,這兩頭牛才屬於他們。
即便如此,渤海的百姓們也十分滿意,畢竟現在的日子是他們曾經可望不可及的。
十三歲的少年郎餵了馬料,隨意擦了擦臉上汗水後,便走出了溫暖而異味十足的牛圈。
他走回了院裡,清掃了積雪後便見到了穿着大棉襖,激動從碼頭走來的一個婦女。
“娘,你什麼時候出去的?”
少年郎詫異詢問,那婦女見自家孩子已經起牀,連忙加快腳步。
“您慢點,路上有冰!”
少年郎着急的叫嚷着,好在婦女沒有摔倒,而是拿着一份信遞到了少年郎手中:“二郎,你快幫我看看,你大哥寫了什麼。”
“我們進屋看,在外面都快凍僵了。”
少年郎扶着婦女入了院子,關好門後才進入了主屋。
如今的渤海可以說是關外手工業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各地都開採有煤炭、礦石。
加上木柴資源豐富,因此在官府幫忙修建集鎮後,所有集鎮與農村不管是用夯土修建的院子,還是混凝土修建的院子,基本上主屋和兩間耳房都有單獨的火道與火牆。
扶着母親進入主屋後,少年郎出來將火道打開,丟出七八根木柴後才合上走回了屋裡。
屋裡,他的母親坐在正廳主位,主位放着一塊靈位,靈位前有工匠打造的桌椅板凳。
就這些桌椅板凳的質量與木料來看,少年郎家條件顯然要比普通人家要好,而事實也是如此的。
少年郎名叫張渤海,主位背後的靈位就是他的父親張九郎。
張九郎是山東人,在渤海軍打下登州城後入伍成爲了一個普通的大頭兵。
靖難結束後,他雖然沒有立功,但還是被拔擢爲小旗官。
他的死並不壯烈,因爲他是死在永樂二年的海上運糧任務中,但即便如此,張渤海他們一家還是得到了應該有的撫卹田和撫卹錢糧。
由於當時正值山東百姓集體北遷遼東、渤海,加上他的母親張王氏也算是烈屬,因此便被遷往了渤海。
他們被分配到了安東城,但安東城當時土地緊缺,沒辦法給他們分配那麼多撫卹田,因此變把他們安置到了當時只有幾百人的通海鎮。
如今七年過去,他們在通海鎮安了家,他大哥也在永樂六年畢業成爲了四川成都府新都縣下的一名縣吏,每年都會給家裡寫信、寄錢。
至於張渤海自己也就讀於官學,不過明年他即將畢業,所以他猜測他大哥信裡應該是在說他畢業後的事情。
“快快快,打開看看你大哥說什麼了。”
張王氏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在這個只能書信聯繫的時代,遠在千里之外孩子的一份信便是她們最渴望看到的禮物。
張渤海按照張王氏的要求拆開了信,並將信中內容讀誦道:
“光陰似箭,歲月易逝,自上次書信,已半年有餘,對母親與二郎,甚是思念。昔年父親……”
張渤海的大哥叫做張成山,兄弟二人原本的名字很簡單,一個叫張大郎,一個叫做張二郎。
不過兩兄弟的姓名隨着張九郎在登州府成山衛加入渤海軍,並在兩年時間裡學習文化後進行了更改。
對於自家父親,張渤海的記憶十分模糊,因此見自家大哥提起當年父親的事情,他雖然有些難過,但也不會哭泣。
倒是張王氏突然聽到亡夫的那些事情,不由得低頭垂淚。
張成山已經前往四川兩年,如今的他已經在當地娶妻,因此特意寫信回來告訴一聲張王氏。
此外,張成山還與張王氏和張渤海說起了張渤海畢業之後的事情。
信中,張成山詢問張渤海是否收到了鎮上中學的招生通知,如果有的話,那不要猶豫,立馬報名,並在開春後帶着母親前往安東府就讀中學。
家裡的田地反正已經出租給了旁人家耕種,眼下只需要歸還衙門的那兩頭牛就可以前往安東府。
在信裡,張成山也說了就讀中學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如今朝廷對官學學子的要求越來越高,即便畢業也無法分配到好的差事。
反正張家家中還有許多積蓄,加上張成山明年也準備以胥吏身份參加科舉,即便不成舉人,也能得到一個童生的身份。
因此,張渤海不要有太大壓力,可以前往安東府就讀五年中學,日後出來肯定比張成山有前途。
“中學……”
張渤海有些不情願,不過張王氏卻連連點頭:“你大哥交代的好,你過些日子挑個時間耕牛還給衙門,然後我們過完年就坐雪橇去安東府租房子。”
“我有些想去參軍。”面對張王氏的話,張渤海不情願的開口,不過張王氏聞言卻立馬變臉:“參軍不行!”
“怎麼不行?”張渤海反問張王氏,並對張王氏道:
“爹他是烈士,我們是烈屬,按照朝廷當初給的條件,我們家這一代可以推舉一個人前往南京就讀國防大學。”
“娘,這個機會大哥沒用,那就留給我用吧。”
張渤海據理力爭,並且爲了安撫張王氏,他也搬出了官學的教習:“教習他們說了,前往國防大學,一旦畢業就可以擔任百戶官。”
“您想想,那是百戶官,正六品的百戶官。”
“如果我能當上百戶官,那大哥和我的子嗣都能享福了。”
在張渤海他們的眼中,正六品的百戶官便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不過面對張渤海的話,張王氏還是生氣的拍了下桌子:“我說了不準,你就老老實實去讀中學,就這麼定了!”
說罷,張王氏也不給張渤海反應的機會,起身便走入了自己的臥房。
張渤海見狀想說什麼,卻只能看着臥房關上的門獨自嘆氣。
在這個父母之命大於天的時代,即便他想要參軍,只要他母親不同意,便是連軍隊也不敢收他,更別說千里之外的國防大學了。
垂着頭,張渤海看向了手中的書信,望着上面的那兩個字,低喃道:“中學……”
他搖了搖頭,最後將信收了起來,自己則是返回了臥房休息。
父母之命,不管放在哪個時代,都是很難避開的難關。
如果開學之前張王氏態度沒有變化,那張渤海也只能乖乖去中學就讀了。
不過相比較萬千新政學子,張渤海這種還有選擇的人無疑是少數。
自從年初官學畢業學子不再全面接受授予差事後,官學的含金量便開始下降,連帶着的中學也遭受了影響。
今年畢業的二十餘萬學子中,大部分學子的父母並不開明,許多父母都認爲官學讀完就已經足夠,畢竟誰知道中學五年過後,朝廷會不會給分配工作機會。
萬一不給,那他們無疑又要浪費五年的資源。
在大部分官學學子父母看來,如果官學不是強制執行,如果不是官學畢業可以獲得工作機會……
那他們也不會讓所有孩子就讀官學,而是隻會挑出自己喜歡的孩子去讀書。
官學要強制就讀,這沒有辦法,可中學沒有這種限制。
既然沒有,那就沒有必要再讓孩子繼續讀下去,畢竟在負擔三四個孩子就讀官學的同時,再負擔一個孩子就讀中學,誰也不知道會多出多少費用。
但凡是人,都會權衡利弊,畢竟他們的生活還很拮据。
所以在這樣的氛圍下,中學的推廣並不算成功,提前報名的人也並不算多。
直到鞭炮作響,永樂九年如期而來,擺在朱高煦手中的報名數量依舊不多。
“五千七百二十七人……”
春和殿裡,聽着耳邊傳來的鞭炮聲,朱高煦不由得覺得手中奏疏的數字有些諷刺。
“還是步子邁的太大了,百姓的生活水平還跟不上扶持一個孩子十年不勞作的水平。”
朱高煦釋然了,畢竟後世建國初都不敢保證讓所有小學畢業的孩子讀上中學,更何況這個時代的自己。
“就當下來看,恐怕截止報名結束,中學學子不會超過三萬。”
站在春和殿前,身着朝服的一名年紀五旬左右的大臣作揖稟報,而他便是剛剛上任的禮部尚書宋禮。
相比較李至剛常常以權謀私,只注重江南而不注重北方。
剛剛上任的宋禮顯然沒有地域偏見,對於關外中學的報名之事,他十分上心,並在大朝會結束的第一時間找到了朱高煦稟告。
朱高煦翻看着各府的報名人數,微微頜首間也對宋禮安撫道:“這個數量已經不錯了,畢竟這還只是關外。”“倘若關內的新政各省也跟着執行,那五六年後的中學學子數量恐怕也不會低於五十萬,歷年畢業者不下十萬。”
“對於朝廷來說,早年用官學學子擔任胥吏是不得已的辦法。”
“如今官學學子數量已經飽和,那麼就得想辦法從數量提升爲質量了。”
“殿下英明。”宋禮沒有拍馬屁,他是真的覺得朱高煦這個先滿足數量再提升質量的辦法很不錯。
至少就現在來看,凡是推行了新政的地區,不管是行政效率還是稅收數量都得到了提高,百姓生活也比之前滋潤了許多。
“今年的定額是四千萬石,雖然看上去很艱難,但只要北方的北直隸三地新政推行成功,那四千萬石的定額還是很容易滿足的。”
朱高煦提起了增加定額的事情,這在他看來是必然的事情,而羣臣也早已習慣了朝廷定額每隔兩年就會增加的情況。
在今早的大朝會上,戶部尚書郭資公佈了大明去年的人口和耕地、財政情況。
七千六百餘萬口,五億八千餘萬畝,朝廷財政收入爲田賦加軍屯五千二百萬石,以及各類稅收八百餘萬貫。
折色下來,朝廷財政收入接近三千萬貫,平均每個百姓貢獻四百文的稅收。
不過要是按照正常的糧食畝產和十稅一的稅收,那光憑土地上的糧食稅收,大明就應該到手七八千萬石,折色近三千萬貫。
當然,朱高煦並不打算按照這個方式把稅收收上來,而是認爲要留給百姓一部分。
因爲他很清楚,大明的官員胥吏並非沒有貪腐,只是貪腐的事情沒有檢舉到他面前罷了。
在他看來,每十畝能收一石糧就已經十分不錯了。
“今年估計還是寅吃卯糧的一年,不過今年過後就好了。”
朱高煦瞥了一眼戶部送來的奏疏,心裡也不免想到了在孝陵裡面躺着的老朱。
“爺爺啊,您看看,您攢的這些錢糧,孫兒到現在還沒用完呢……”
朱高煦有些得意,同時也不免想起了大手大腳的朱允炆。
得虧自己動作快,要不然朱允炆手快繼續給江南免兩年稅,自己就真的得抓破腦袋搞錢了。
“北直隸三地報名學子數量有多少,是否受到影響了?”
朱高煦詢問宋禮,宋禮聞言頷首道:“自然是受到了些影響,過去一年報名的學子數量只有四十六萬,不足三地總人口的半成。”
“嗯……”朱高煦想了想,隨後才道:“對於不安排孩子上學的百姓,除非特別貧困,不然罰其父兄。”
“若是特別貧困,那便遷徙其前往關外或安南、貴州,發放耕田給他們。”
朱高煦很清楚當下新政推行中不會有很貧困的家庭,因爲他去年入秋時才調了關外十四萬頭耕牛入關。
這些耕牛按照時間來算,應該已經到了百姓手中了。
如今朝廷又調了三百萬石前往三地作爲開荒糧,每開荒一畝地可得糧一石。
也就是說,只要肯賣力氣開荒,他們不僅能吃飽,還能得到屬於自己的耕地。
這樣的政策將會持續三年,而三年後這些百姓手中也有了自己的耕地,即便朝廷不發糧食,他們也會自行開荒。
若是河南與北直隸能復耕回兩宋時期的耕地數量,那北方的農業經濟也就自然而然上去了,之後只要繼續加大煤礦、水泥、礦產等資源的開發,北方經濟即便無法與江南相比,但也不會比西南差到哪裡去。
如此一來,自己的計劃也算成功了一半。
想到這裡,朱高煦也擺了擺手示意宋禮退下。
待他離開後,朱高煦靠在椅子上休息了片刻,這才命令亦失哈準備步輿。
半個時辰後,他出現在了幹清宮外,隔着老遠便聽到了朱瞻壑那刺耳的笑聲。
下了步輿,他披着狐裘走入宮門,在宮道上邊瞧見了打雪架的朱瞻基、朱瞻壑、朱瞻圻等人。
朱瞻基去雲南的時候才五六歲,如今已經十一歲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厚達半尺的雪,所以拉着朱瞻壑他們便打起了雪架。
瞧見突然出現的朱高煦,朱瞻基不知道的爲什麼,被嚇得愣在了原地。
倒是朱瞻壑不斷往他身上扔雪球,但他一點都感受不到。
“小心別感冒了,大侄子……”
路過朱瞻基身旁時,朱高煦伸出手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隨後便越過他走入了幹清宮內。
待朱高煦走遠,朱瞻基才反應過來,拿起地上的雪球,一個人追着朱瞻壑兩人打。
朱瞻圻因爲母親是張奉儀的緣故,因此很少能看到朱高煦,一見到朱高煦便湊了上來:“爹……”
五歲的朱瞻圻抱住朱高煦小腿,朱高煦見狀輕笑蹲下:“在這裡與哥哥們好好玩,爹還有事情要做。”
朱高煦很忙,別說朱瞻圻,就連朱瞻壑都很少能見到他。
由於擔心孩子們吵鬧到朱高煦,去年開始郭琰便禁止孩子們前去春和殿打擾朱高煦。
然而隨着朱棣成爲甩手掌櫃,朱高煦許多時候基本都在春和殿處理,處理完便休息了,因此去年一年去後宮的次數不超過二十次,衆人能見到他的次數也極少。
見朱高煦要哄開自己,朱瞻圻便哼唧了起來,叫嚷着不願意撒手。
相比較他,朱瞻壑壓根沒往這邊看,畢竟他是朱高煦第一個孩子,所以受到的教育也比較多。
朱高煦對他的交代就是,男兒不要撒潑耍賴,無時無刻都要學會隱藏情緒,尤其是面對敵人時。
對於喜愛軍事的朱瞻壑來說,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底去了。
在他看來,自家爺爺與父親就是不會哭鬧的大英雄,自己也要向他們學習。
因此朱瞻壑雖然才九歲,但他已經十分獨立了。
“好了,稍許准許你跟我去春和殿。”
見朱瞻圻哭鬧,朱高煦也無奈嘆了口氣,給出承諾後便示意他撒手。
朱瞻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撒開了手,可腳步依舊跟着朱高煦往幹清宮走去。
“老二,伱是爹的跟屁蟲啊!”
朱瞻壑嘲笑着自家弟弟,一旁的朱瞻基也跟着嘲笑起來。
朱瞻圻“惡狠狠”瞪了兩人一眼,便屁顛屁顛的跟着朱高煦走入了幹清宮內。
不多時,兩小孩又在幹清宮前的廣場上玩鬧起來,而暖和的殿內則是已經有舞樂在表演。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朱高熾一邊看着舞樂,一邊大快朵頤的吃着眼前的肉菜,好不快樂。
自從他從雲南回到南京,已經被朱棣強迫吃了大半年的素菜,趁着過年這個好機會,他必須得放縱放縱。
“老大,少吃點,別又胖回去了。”
“別管我……”
見有人提醒自己,朱高熾看都沒看便回懟了一句,等他反應過來纔看到笑臉盈盈的朱高煦。
“老二你來了?來來來,坐下一起吃。”
朱高熾示意朱高煦坐自己旁邊,朱高煦見狀則是搖搖頭,掃視了一圈幹清宮,隨後才疑惑道:“爹孃呢?”
“前幾日搬去坤寧宮了。”朱高熾一邊往嘴裡塞肉,一邊回答:
“爹本來想平平淡淡的過個正旦,不像往年那麼熱鬧,避免吵到孃親。”
“不過娘說正旦不止他們兩口氣要過,兒女也得過,所以還是得熱鬧點才行。”
“爹見娘這麼說,就帶着娘搬回坤寧宮了,等過完年幾天再搬回來。”
“反正他就在開場的時候漏了面,走的時候還讓我告訴你,讓你主持好家宴。”
“這有什麼好主持的?”朱高煦聞言掃視了一圈,發現朱高熾忙着吃,朱高燧忙着看舞女,張氏、郭琰估計去坤寧宮照顧徐皇后了。
至於趙王妃則是害喜了,預計三月臨盆,此刻估計在趙王府內休養。
想到這裡,朱高煦正準備坐下和朱高熾吃飯,卻不想殿外的亦失哈快步走了進來。
他手裡拿着一本奏疏,瞧見朱高煦後便遞上來,顯然是加急。
朱高煦打開一看,原本還算愉快的心情立馬不舒服了。
“怎麼了?”朱高熾察覺到他的變化,一邊吃着肉一邊詢問。
“上個月,齊王在廣州當街仗殺了三個百姓……”
朱高煦眸光陰沉,朱高熾聽到也嚇了一跳:“這……這你準備怎麼弄?”
“要不……還是給爹處理吧。”朱高熾擔心朱高煦弄得太狠,讓諸藩人人自危。
“不用。”朱高煦將奏疏遞迴給亦失哈,對亦失哈吩咐道:
“傳我教令,奪齊王府護衛軍,僅留五百人,另外教令齊王禁足府中三年,不得出。”
“若有違,廢爲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