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錚問出一句話後,見老者頓住腳步,便不再說話。
老者轉回頭來,看了秦錚一眼,見他面上雲淡風輕,似乎不經意的一句話,聽不出什麼情緒,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這位英親王府的小王爺着實的深不可測,竟然讓他心底忽然滲出涼森森的感覺。
這種感覺,哪怕面對着謝雲瀾的冰寒冰冷的氣息,都不曾出現。
他頓時謹慎地拱了拱手,“雪城歷年來,對於城主是誰,一直甚是隱秘。雲瀾公子是不是城主,恕小老兒不能相告。”
秦錚笑了一下,“雪城的規矩的確是多得很。”
老者道,“這也是雪城立世之本。”
“希望雪城如今還真能在這個世上立得住。”秦錚散漫地道,“畢竟,這世道是逆天改命而來,這天都換了一重,雪城的命運到底如何,誰都未知。”
老者頓時覺得心底的涼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秦錚似乎只是隨意的說幾句,便不再言語,示意老者繼續引路。
老者的腳步有些僵硬。
就是這短短的一段路,短短的幾句話,讓他終於明白了爲何紫雲道長選了他做唯一的弟子,謝芳華即便因爲身有魅族聖女一脈繼承人的血脈寧願丟棄性命也要選擇嫁給他。
有一種人,天生就有一種奪人心神的凝懾力。
秦錚就是這樣的一種人,彈指間有着讓人膽戰心驚的本事。
來到晴雪閣,齊雲雪一身紅衣,坐在高閣上,四周輕綢帷幔,風吹過,飄飄蕩蕩。
秦錚在門口駐足,看了片刻,只見輕綢飄起間,隱約露出那女子曼妙的身影,她似乎在煮酒,隨着酒壺執起,她衣袖飄起,在風吹帷幔中,似乎乘的是仙界鑾駕,乘風御去。
老者見秦錚駐足許久都不進去,擡眼偷偷去看他,只見他像是欣賞着高臺上的美人美景。可是他眼底卻是十分的清明冷淡。
他收回視線,不言語,不打擾他。
過了一會兒,秦錚擡步進了晴雪閣,沿着臺階,上了高臺。
齊雲雪見他來到,扭頭對他嫣然嬌媚地一笑,“小王爺丟下了嬌妻,來赴我的約,真是讓人心中歡喜。”
秦錚緩緩落座,看了她一眼,忽然勾脣一笑,“鎖情春恨晚,烽火人不歸。雲雪公主這兩句詩,可是寫給北齊小國舅的?”
齊雲雪執壺的手一頓,挑眉看着秦錚,“小王爺何以見得這兩句詩是出自我之手?”
“猜的。”秦錚道。
齊雲雪忽然大笑,“小王爺可真會猜。”話落,她收起了千嬌百媚,鋒利地看着他,“小王爺膽子真大,敢獨自一人赴我的約,那你如今猜猜,我可有在這裡佈下了埋伏,今日就在這晴雪閣,讓你有來無回?”
秦錚看着她,“公主要殺我,總該有個理由吧。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殺我?”
“我是北齊的公主,”齊雲雪冷厲地道,“如今南秦和北齊在交鋒,南秦攻下了漁人關,若是我殺了南秦皇上倚重的錚小王爺,不易於殺了南秦的半壁江山,南秦軍心一散,南秦必敗,這理由還不夠?”
“這理由的確堂而皇之。”秦錚道,“不過,你不殺我,興許我也抵抗不過命,早晚有一死。這樣說來,早死晚死,也沒太大的區別。況且公主要殺我,還沒那麼容易,沒準會賠進去自己的命。惜命之人,向來不會輕易做賠了夫人又折兵之事。公主是聰明人,不是嗎?”
齊雲雪冷笑一聲,“小王爺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世人都這麼說。”秦錚淡淡一笑。
齊雲雪眯起眼睛,“小王爺今日與我相約品酒,想必不是要說這些無聊之事。”
“自然。”秦錚道,“我實在想知道這麼多年,雲雪公主在雪城和北齊、以及南秦之間,當的是什麼樣的角色。”
齊雲雪忽然撤了眸中的冷意,笑吟吟地看着秦錚,“小王爺不是都清楚明白嗎?如今又爲何來問?”
“有些事情,清楚明白。有些事情,不見得明白。”秦錚道,“不如問的清楚。”
“我若是不想說呢?”齊雲雪挑眉。
秦錚道,“如今天下的形勢和雪城的局勢到了這般時候,你說與不說,我也能知曉個十之八九,也沒多大的意義。”
“是嗎?既然沒多大的意義?你又爲何要問?”齊雲雪看着他。
“問問罷了,公主若是不想說,就算了。人生一世,也不是什麼事情非要弄得太明白不可。”秦錚無所謂地道。
齊雲雪盯着秦錚看了片刻,拿酒壺給他倒了一杯酒。
秦錚端起來,聞了聞,道,“好酒。”話落,一飲而盡。
“小王爺可一點兒都不怕我在酒中下了毒呢。”齊雲雪看着他,“雖然說早死晚死都是個死,但小王爺死的太早,小王府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怕是也活不成。小王爺的想法未免太天真。”
“我若說我的身體百毒不侵,什麼毒也傷不了我,你想必不信。”秦錚道,“師傅雖然沒有教我醫毒之術,但也算是給了我一個百毒不侵的身體。”
齊雲雪揚眉,“紫雲道長?”
“還能有誰?”秦錚也揚眉。
齊雲雪忽然冷哼一聲,“他對你可真是好。”
秦錚道,“他都死了多年了,雲雪公主提到他,似乎很不滿?”
“他對不起我娘,這麼多年,即便臨死,我娘卻依然愛着他。他有哪裡好?親生兒子可以如此利用?心愛的女人也可以棄之不顧。一生謀算,也沒能謀救得了魅族,我提到他,爲什麼就不能不滿?”齊雲雪嘲諷地道。
“若非他的棄之不顧,怎麼會有你是北齊公主的身份?若說蘭妃不滿,情理之中。雲雪公主的不滿,從何而來?”秦錚挑眉。
齊雲雪一噎。
秦錚看着她道,“難道……雲雪公主不是蘭妃和北齊先皇的女兒?”
“你胡說八道什麼?”齊雲雪頓時惱怒地看着秦錚,“別自詡聰明。”
秦錚淡淡一笑,“當年,蘭妃嫁入北齊皇宮,之後,沒多久,便生下了雲雪公主。公主是不是北齊先皇的女兒,我到不是多有興趣。公主也不必着惱。”
齊雲雪忽然冷下了眼眸,“小王爺果真令人討厭,不知道謝芳華看上你哪點?”
“我的好,公主不必看到,有華兒看到就夠了。”秦錚道。
齊雲雪冷哼一聲,“謝芳華的眼睛被大雁啄了。我哥哥她看不上,言宸她也看不上,秦鈺她還看不上,李沐清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你。”
秦錚搖頭,淡淡道,“不是她看不上,而是誰與誰是緣分,是上天註定的。”
“你就這麼相信你們的緣分是上天註定的?”齊雲雪挑眉,“我看不見得。”
“怎麼?公主不信緣分?”秦錚也擡眼看她。
齊雲雪道,“不信。”
秦錚笑了笑,“若是公主不信緣分,那麼,也就是說,不信命了。”
“不信。”齊雲雪搖頭。
“公主既然不信命,又爲何汲汲營營,背後做了諸多事,不想要順應天意使得魅族消亡,而是要謀魅族永存於世?”秦錚看着她。
齊雲雪眸光射出鋒芒,“小王爺又自以爲看懂我了?”
秦錚搖頭,“不是看懂,是推斷,除了這個理由,我再想不出別的什麼理由,讓你與玉家聯手,將南秦攪得天翻地覆,想要從華兒手中奪到魅族的絕頂秘術,奪不到便想置華兒於死地。玉兆天當初離開南秦後,是在給你做保護,他引開視線,你趁機施爲。”
齊雲雪眸中的鋒芒散去,沒反駁。
秦錚繼續道,“利用李如碧所下催心之毒,炮角樓的埋伏刺殺,李沐清和芳華前往滎陽鄭氏的路上蕭聲鎖魂,以及趙柯的死,我和鄭孝揚掉下絕命機關,滎陽鄭氏府衙逃跑的師爺也是你的安排,等等一系列的事情,連環謀算,步步籌劃,十分高明的背後之人,皆是你。”
齊雲雪不語,似靜靜聽着。
秦錚又道,“而你這連番的籌謀,雖然天衣無縫,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怕暴露,讓人懷疑到你,影響你後面的謀劃,便來了個瞞天過海,早已經讓人假扮言宸,將你安置在趙家鎮的香雲閣。而且,所服用的是言宸研製的置幻之藥。想讓華兒將懷疑移嫁到言宸的身上,以此達到一舉數得的目的。”
齊雲雪依舊不語。
秦錚又道,“滎陽鄭氏是你最大的謀劃,你想置我於死地,也想置芳華於死地。我們都死了的話,也不代表魅族的血脈就絕了。因爲,你也是魅族蘭長老和紫雲道長所生的女兒,與謝雲瀾一樣,都身具魅族的血脈。因紫雲道長出身於魅族王室,雖然不是王室繼承人,但也是有王室之根。你想讓所有人的視線,都不再盯着魅族王室的繼承人和聖女一脈的繼承人,而奪了魅族的大統,重新的集結散落在天下各地的魅族之人,重振魅族,延續魅族。”
齊雲雪聽到此,一改以往的風情媚色,沉靜地看着秦錚。
秦錚話落,也看着她,“雲雪公主,我說的,對也不對?”
“小王爺絕頂聰明,恐怕連秦鈺都想不到的事兒,你卻能看得明白。若南秦是你做皇上,興許比如今的情形還要好上許多。”齊雲雪沒否認。
秦錚淡淡道,“皇上要擔負起天下的責任,而一個男人,只需要擔負起一個女人的責任就夠了。我擔負不起天下,但擔負妻子的愛,還是擔得起的。”
“可惜了,堂堂男兒,本該有凌雲之志,卻爲女人曲眉折腰。”齊雲雪道,“若是你死了,我還該爲小王爺可惜呢。”
秦錚嘲笑,“你不是我,怎知沒有凌雲之志,我就不配擁有云梯?怎知我甘願爲所愛,就不是甘之如飴?”
齊雲雪冷笑,“膩在女人身上的男人,哪怕丟了命,也在所不惜的人,擁有云梯有什麼用?”
“人生一世,千百種活法,端看怎麼活了。”秦錚道,“公主不是我,自然不明白我樂在其中。雲梯猶如雲泥。求是得,得是失。萬千活法,我選擇我最想要的那一種,有什麼可惜。”
“你說了這許多,自認爲都看透我了嗎?”齊雲雪看着他。
“在來這裡之前,我看透八分,坐下來之後,看透九分。如今雖然不敢說十分,也是九分九了。”秦錚道,“本來有些事情,我是想不太透,這還要感謝公主,讓我得知你不是真正的北齊公主,只不過借了北齊的身份而已。你與謝雲瀾,其實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
齊雲雪聞言冷笑,“就算你看透九分九又能如何?雪城如今這般境地,雪城之兵是要給北齊的。你即便在雪城埋伏了勢力,有本事奈何得了北齊和雪城真正聯手?”
“我來雪城,也是想確認一些事兒,並不是真正的想要雪城之兵。雪城之兵雖好,但在爺眼裡,還沒看上。”秦錚聲音平淡,但語調輕狂。
齊雲雪諷笑,“小王爺的本事好大啊,好一個沒看上雪城之兵,嚇死我了。”
秦錚揚眉,“雲雪公主也不必不信,沒有雪城之兵,我南秦照樣能攻進北齊都城,兵臨城下。只不過,時日早晚而已。”
“我便不信了!”齊雲雪惱怒地一拍桌案,“小王爺有本事,別人難道沒本事?都是死人不成?北齊也不是無人可用。”
“你我爭執這個,沒什麼用處,公主拭目以待吧。”秦錚淡淡道。
齊雲雪冷聲道,“那也要你離得開雪城再說這話,雪城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這天下間,我要去哪裡,除了天階山,怕是還沒有去不了的地方。”秦錚站起身,“多謝公主的一杯好酒。夜深露重,公主還是要保重身體。”話落,他擡步欲下臺階。
“慢着!”齊雲雪喊住他,“你今日來找我,除了想弄明白那些事兒,不是還想問關於我哥哥的事兒嗎?如今怎麼走了?”
秦錚淡淡道,“魅族的蘭長老,修習的應該是魅族的至寒之術,只不過爲了隱藏身份,又故意修習了媚術。用媚術隱藏至寒之術。她救謝雲瀾,用的就是至寒之術。當初,謝雲瀾定然是不應你回到蘭長老的身邊,或者,不應你對付南秦,你便步步謀劃,殺了他身邊的趙柯,後來,他前往青雲關找王意安,你這才發現了王意安的身份,帶着人去了青雲關,謀劃之下,殺了爲王意安擋掌風的王老將軍。之後,王意安焚心發作,你娘爲了救他,失去性命,興許是你娘施爲的原因,或者,是你施爲的原因,他記憶被清空,換了一個人,成爲了雪城的城主。你和他因爲你娘臨終的遺願,去了天階山。”
“你倒是會推斷,我都想爲小王爺鼓掌了。”齊雲雪看着秦錚,眼中迸發出殺意,“這麼聰明洞察世事,僅憑一件事情,就能看透所有事情的人,留在這世間,真是個禍害。”
“你娘既是魅族的長老,也可能就是雪城的城主,只不過隱藏的好罷了,天下只知道她是北齊先皇的蘭妃。”秦錚道,“所有,謝雲瀾在她死後,繼任了雪城的城主,他記憶清空,又是你的親哥哥,你自然沒意見,尤其是他如今只記得你一人,自然什麼都聽你的,與你做雪城的城主也沒什麼兩樣。”
“當然,我娘死了,我們兄妹以後纔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齊雲雪道,“他聽我這個親妹妹的,總比惦記着你的謝芳華好得多。”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了,再多說也無意。不過容我提醒公主,天命,天道,有可爲,有可不爲。”秦錚道,“希望公主以後好自爲之。”
“你纔要好自爲之。”齊雲雪騰地站起身,看着秦錚,“你和謝芳華一心想要孩子,將命懸在鬼門關門口,還有閒心對別人說教?等着死吧你們。什麼天命?什麼天道?若是真有天命、天道,紫雲道長能改,我也能改。我身上也留着魅族的血,別以爲只有謝芳華、王意安得到了魅族傳宗的絕密之術,在天階山裡,我也得到了,我便不信什麼天道規訓,就偏要讓魅族永世長存。”
“道不同不相爲謀,我也願公主夙願達成,魅族長存於世。這倒與師傅當年所想所爲,不謀而合。他在天之靈,應該也樂見。”秦錚笑了笑,丟下一句話,下了臺階,出了晴雪閣。
齊雲雪見他身影走遠,擡手摔了一個杯子,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