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鈺來到後,腳步匆匆地衝進了會客廳。
英親王妃見他來了,大喜,立即急急地道,“皇上,你來了正好,快,救右相,他喝了那杯毒酒。他所作所爲都是爲了南秦江山……”
英親王妃話落,秦鈺已經來到了右相近前,聽見英親王妃的話,問道,“太醫還沒來?”
英親王妃搖頭。
秦鈺怒道,“來人,去請太醫!”
有人應聲,飛奔而去了。
右相已經目光渙散,勉強扶着桌案,聚了一絲精神,看着秦鈺,沙啞地斷續道,“皇上,不必請太醫了,老臣一心求死……”
秦鈺抿脣看着他,“朕準大伯母之請來你府上,便是不想你如此,既然大伯母說你爲了南秦江山,朕也不是昏君,你何必如此?”
右相搖搖頭,“老臣累了,早就有此心……”他說着,氣力漸漸不支,本來還想說什麼,便長話短說道,“老臣此生,有子沐清,是我之幸。萬望皇上……以後善待……唯吾所願……”
他說完最後一個尾音,手臂垂下,身子癱倒在了桌案上。
秦鈺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右相?”
英親王妃心下哀痛,喊了一聲,“李延?”
右相不再回答,已經沒了氣息。
秦鈺手臂緊緊地扣住右相胳膊,薄脣緊緊地抿起,一雙眸子也現出沉痛之色。
英親王妃忍不住落淚,掏出娟帕,哽咽無聲。
過了片刻,外面管家喊,“太醫來了。”
小泉子也高喊,“皇上,太醫來了!”
秦鈺鬆開右相手臂,轉身看向外面。
太醫拎着藥箱,氣喘吁吁跑來,滿頭大汗,衝進屋後,連忙跪下,“老臣給皇上請安!”
管家隨他身後衝進來,也“噗通”地跪在了地上。
秦鈺擺擺手,“來晚了,右相已經去了。”
太醫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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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聞言擡起頭,見已經死在桌案前的右相,頓時駭然地爬到他身邊,“相爺,相爺……”
“朕從皇宮都來了,你爲何來這麼晚?”秦鈺問太醫。
太醫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連忙道,“回皇上,所有太醫,都在永康侯府,永康侯夫人要生了。”
小泉子立即道,“管家不知道永康侯夫人要生,先跑去了太醫院,撲了個空,才轉去了永康侯府。”
“老臣聽說後,便趕緊來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太醫沉痛地道。
秦鈺抿脣,不再說話,對跪着的太醫擺擺手。
那邊,管家已經哭成一通。
這時,右相夫人聽到前方的動靜,匆匆趕了來,剛要給秦鈺請安,便看到了右相,頓時驚得將手裡的帕子扔了,撲了過去,“相爺……”
她來到右相身邊,一把推開管家,抱住右相,驚駭得嗓音都變樣了,“你這是怎麼了?”
右相自然不能回答她了。
她搖晃了半天,轉頭看向秦鈺和英親王妃。
英親王妃抹了眼角的眼淚,對她道,“李延去了,夫人請保重。”
“他早先還好好的,爲什麼?”右相夫人聞言,身子晃了晃,看向面前擺着的酒,和李延喝完扔倒在那裡的酒杯,眼前發黑,顫聲對秦鈺問,“皇上,是您賜給了他毒酒?他到底犯了什麼錯?爲何如此?”
秦鈺不說話。
英親王妃嘆了口氣,“夫人先冷靜一下,前因後果,我與你說,皇上也是剛剛到。皇上到時,他已經喝了毒酒,也是怪我沒攔住。他一心求死。”
“怎麼會?他怎麼會一心求死?”右相夫人的眼圈都紅了,盯着英親王妃,明顯情緒激動,“爲什麼?這是爲什麼?他明明說要帶着我告老還鄉的。”
英親王妃沉默了一下,便簡略地將事情經過說了。
話語雖然簡略,但敘事卻分明,將右相這些年的心裡所想,將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爲,將這些年的打算和求死之心,絲毫沒隱瞞,一併說了。
她覺得,人都死了,有些事情,有些話,隱瞞的話,反而對他不公。
右相說他一生喜歡崔玉婉,對於右相夫人來說,她既然知道,也不怕再對她說,這是事實。
右相說他不是爲了南秦皇室帝王,是爲了謝英和崔玉婉,敬佩那二人大義,也是事實。
右相說,何爲忠奸?他不算忠臣,忠的不是帝王皇室,忠的是心之所想,也是事實。
這麼多的事實,堆積在一塊,都借她之口說了出來。
右相夫人聽罷後,呆呆整整地看着右相,一時間,像是失了魂魄。
尤其是英親王妃將右相對她、對李沐清、對李如碧,對這三人的交代都有了。
他說與她兩不相負,兩不相欠。
他給了她右相夫人尊貴的身份,後院任意施爲,謀害他的子嗣,這些,他都知道,這些年,只不過是任由她罷了。
她給了他一個出色的兒子,讓他驕傲,承接他右相府的門第,死亦有接班人。
這樣算來,的確是兩不相負。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這麼多年,他是不愛他,可是她不愛他嗎?
猶記得,那一年,她韶華年紀,父母擇選親事兒,在親事兒的名單上,沒見到他的名字,她便開玩笑地對爹孃問,“你們確定這一份名單裡,都是京中大好的未婚男兒?”
他爹孃笑着點頭,“是啊,難道你挑花眼了?不知該怎麼選了?”
“那李延呢?他也未婚,怎麼沒有他?”她笑着問。
他爹孃一怔。
後來他爹說,“李延不行。”
她娘說,“李延雖好,但不是良人之選。”
那時,她只是聽到了李延傳出來的名聲,沒見過他的人,但她知道父母不會害他,便也就作罷。從名單裡逐一的打聽,哪家的公子品貌端正,有前途,是託付終身的人選。
她的出身,自然由得她父母寵她,可以自己選個中意的夫君。
本來她擇中了一人,父母也甚是滿意,準備擇人說項時,不巧,去玉女河時,遇到了李延。
怎樣形容當時她看到李延的感覺?
至今仍記憶猶新。
文雅公子,翩翩風采,一衆公子中甚是出衆,甚至連一向比他名聲高的七皇子和忠勇侯府世子,站在他們身邊,他絲毫不遜色。
她回府後,便改了擇婿的人選,與父母提了。
父母自是不願。
她說若不嫁他,便終身不嫁了。
父母便與他說了他與博陵崔氏女、忠勇侯府世子之間糾葛之事,但她心意已定,那時,崔玉婉已經與謝英定了婚期,他此生無望了,爲何不能嫁他?
父親無奈之下,尋人說項。
恰逢那時,父親得先太皇器重,七皇子登基,需要臂力,李延爲七皇子看重,走先太皇路線,迂迴周折下,這門親事兒還是成了。
大婚之日,他挑開她的蓋頭,洞房花燭夜,對她坦誠說,“既是我的妻子,我會給你作爲一個妻子應有的尊重。無論何時,你都會是我的夫人。”
她慢慢地點了點頭,心想,石頭也能捂熱的。
新婚之初,她也期待過,他待她,也是敬重,夫妻和睦。本來她以爲,總有一日,她會將崔玉婉在他的心裡拔出來,可是,幾年後,崔玉婉和謝英竟然死了。
也就是在那時,他大醉三日,後來又寫了那樣一首詩。
她大怒之下,給他扔了,同時扔掉的,還有她多年來的心中期待。
那一日,她徹底地明白了,活人爭不過死人,他心裡的那個女子是崔玉婉,她無論多久,都爭不過。他一生都不可能忘掉她,不但忘不掉,還會記得更深。
她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一雙兒女身上,父親真真正正相敬如賓了。
他放手後院,任她施爲。
一晃這麼多年。
她從來沒想過,有一日,他會這樣的死去,連見她最後一面,與她告別,都不曾想。
她就在這相府後院,與她生活了多年的丈夫,喝毒酒自盡,不是別人逼的,而是他一心想死,可見已然全無念想。連派人喊她來,交代幾句話,都不曾。
可見,這心已經淡如水。
她怔怔地坐着,腦中無數的過往場景逐一顯現在腦海中。
曾經,他對她也溫柔含笑過。
曾經,他對她也備感關懷過。
曾經,他對她也提筆作畫作詩過。
曾經……
從何時起,他眉目對着她時,不再溫潤溫情,而是淡淡的默默的,看着她。
是從謝英、崔玉婉死後?
還是從她親手用自認爲悄無聲息的手段殺死她的庶子時?
不記得了!
可是,夫妻二十多年,他怎麼能就這樣的死了?
怎麼能就這樣的死了?
那她呢?
她怎麼辦?
她想着,騰地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酒杯,還有剩餘的殘餘酒液,她仰脖,倒入嘴裡,覺得不夠,便一把磕碎了被子,拿着半截杯片向脖子上劃去。
英親王妃大驚,“你做什麼?”立即上前來攔她。
旁邊伸出一隻手,秦鈺聲音溫涼,“夫人想想李沐清,他若是一日之間,死了父母,這一輩,會如何?怕是會毀了。”
右相夫人頓時激靈了一下子。
秦鈺又道,“右相已去,李沐清幾日前,落下了心疾之症,往後十年,不能輕易動大怒,不能大喜大悲。您若是也隨右相走,不保重身體。那麼,您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呢?您就不爲他考量了?”
右相夫人身子猛地顫了顫,無神的眼睛聚焦,偏頭看向秦鈺,“心疾?”
秦鈺頷首,“沒錯,心疾,幾日前,他以爲,芳華死了,大悲之下,落下了心疾。芳華用醫術救他,但十年之內,也不能大喜大悲,否則,這心疾將追隨一生。痛徹心扉,絞痛如刀割。”
右相夫人見秦鈺沒有半絲說笑的意思,手中的杯片頓時脫手,摔在了地上。
秦鈺慢慢地放開了她的手。
她一瞬間,淚如泉涌,哭道,“李延你好狠的心,你就這樣一走百了,我們的兒子呢?你就不管了?你扔下給我……沐清他……他身體一向好好的,竟然……竟然落下了心疾……你喜歡她娘,你做成了想做的事兒,隨她去了,你的兒子喜歡她,爲她落下了心疾……那我呢?我呢?”
她哭倒在地,撕心裂肺。
英親王妃不忍間,慢慢地轉開了頭,用娟帕又擦了擦眼淚。
秦鈺抿脣,看了死去的右相和哭得傷心至極的右相夫人一眼,擡步出了會客廳。
小泉子立即跟了出來。
秦鈺在會客廳門口,站了半響,對小泉子吩咐,“你留在這裡,幫助右相府,安置右相後事。”頓了頓,又吩咐,“傳朕旨意,右相追封相國公,按王公之禮,準備一應葬品禮儀,等待李沐清回京後安葬。”
“是!”小泉子垂首。
這時,英親王妃從裡面走出來,對秦鈺道,“滎陽城距離這裡不算近,李沐清那邊,皇上給他親筆去信吧。希望他能挺得住。”
秦鈺點頭,“朕這便回宮去寫一封信,鷹鳥傳給他,快的話,今日深夜,就能收到。”話落,他嘆了口氣,望天道,“沒想到,右相是因爲這樣。”頓了頓,又道,“大伯母,朕是否做錯了。”
英親王妃拍拍他肩膀,搖搖頭,“你沒做錯,你做了身爲一個皇上該做的事情。右相也做了身爲一個臣子,一個父親,該做的事情。他認爲這樣死得其所,便是心滿意足了。皇上不必自責。若你不如此做,若李沐清徇私護親,他該失望了。”
秦鈺從天空收回視線,對她道,“大伯母,你暫且先留在右相府吧,小泉子也留下。但他畢竟行事還欠穩妥。稍後,傳出消息,大伯父、永康侯等人便會過來。”
英親王妃點頭,“你快去吧,儘快傳信給李沐清。如今雖然已經快到中秋了,但天氣還是極爲炎熱,耽擱不得。”
秦鈺應聲,出了右相府,回了皇宮。
回到皇宮後,秦鈺提筆,給李沐清寫了一封信。
這是秦鈺有史以來,寫的最長的一封信。
按照英親王妃所敘述,前因後果,逐一清楚地寫到了紙上,同時,又複寫一份,傳給秦錚。
兩封信寫罷,他喊餵養鷹鳥之人,綁在了兩隻鷹鳥腿上,兩隻鷹鳥一起向滎陽城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