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權帶着皇帝的口諭,在傍晚時分來到了忠勇侯府。
謝芳華和謝雲瀾正在書房裡,已經整理了一日東西,聽聞侍書派人前來稟告,她不由一怔。
謝雲瀾也微露訝異,“皇上怎麼會有口諭傳來?而且還是去探望秦錚?”
這南秦京城誰人都知道,皇上是不喜歡秦錚和謝芳華這一樁婚事兒的。秦錚破龍門陣受了重傷在皇宮內養傷,謝芳華不去皇宮裡看秦錚,不給皇帝上眼藥,也是在情理之中,就是英親王妃心疼兒子心疼得不行,也沒有派人來請謝芳華進宮。如今皇上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謝芳華一怔過後,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依然下着大雨,哪裡有什麼太陽?
謝雲瀾思索了一下,很快就回過味來,對謝芳華擔憂地道,“恐怕今日召集謝氏族人來忠勇侯府聚齊,動靜鬧得大,皇上探不到口風,要藉由秦錚把你調去宮裡探探。”
謝芳華此時也想到了,點點頭,冷笑了一聲,“他真是盯忠勇侯府盯得緊,可是也枉然地盯了這麼多年,根本就沒發現我這麼一條魚瞞天過海地背地裡做了什麼事兒。”
謝雲瀾見她打趣自己,頓時笑了,“你是深閨裡的女子,一是老侯爺和世子將你守護得緊,密不透風;二是皇上只盯着世子了,沒盯着你,才容你瞞天過海這麼多年,如今你剛剛一冒頭,皇上看着苗頭不對,立馬長矛就對準到你身上了,如今你可謂是風口浪尖了。”
謝芳華放下賬本,看着窗外的大雨沒說話。
謝雲瀾見她目光雖然看着窗外,卻是有些朦朧,透過大雨,不知道看去了哪裡,他也跟着看向窗外,“如今天色晚了,這麼大的雨……”
“既然他給了機會,我就進宮看看秦錚吧!”謝芳華截住謝雲瀾的話,轉過身,溫和地道,“雲瀾哥哥,還剩下些沒整理,就交給你了。”
“我陪你進宮吧!皇宮是皇上的地方,不同於別處。”謝雲瀾皺眉,不放心地看着謝芳華。
謝芳華搖頭,“皇宮就算是龍潭虎穴,皇上要做什麼,也不敢明目張膽。”頓了頓,她掃了書房一圈,低聲道,“我覺得他定是不甘心的,這書房是重中之重。我雖然安排了人佈置,但也不甚放心。若是你守在這裡,我就放心了。”
“你是說……”謝雲瀾心神一醒。
謝芳華點點頭,“無論是誰,只要有人闖這書房,一律都不饒過。”
“好!”謝雲瀾聞言歇了陪着謝芳華進宮的心思。
謝芳華不再逗留,轉身打着傘出了書房。
外面的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大雨噼裡啪啦地下着,雨打梧桐,聲音清瀝。
侍畫、侍墨見謝芳華出了書房,簾幕撐着傘在後面跟上她。
不多時,來到忠勇侯府門口,一輛掛着宮牌的馬車停在那裡,吳權打着傘站在車前,見謝芳華出來,臉上頓時賠了笑,“芳華小姐,皇上憐惜二公子,特意請您進宮去看看他。”
謝芳華微微頷首,忠勇侯府已經自己備了馬車,侍畫、侍墨上前挑開簾幕,謝芳華上了車。
吳權見謝芳華什麼也沒問,甚是痛快,也連忙上了馬車。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向皇宮而去。
忠勇侯府坐落於繁華的地界,皇宮通向忠勇侯府的路並不遠。雖然大雨路不好走,但小半個時辰,馬車也來到了皇宮門口。
吳權下馬車,恭敬地請謝芳華入宮。
謝芳華對他點點頭,他頭前帶路。
入了宮門後,吳權小心翼翼地道,“錚二公子在太后生前所居住的德安宮養傷。德慈太后甚是疼愛錚二公子,在他出生後,三不五時地留在宮中居住,自小便在她宮裡隔出一間暖閣,這麼多年,便是錚二公子在皇宮所居的地方,太后仙逝後,宮中一切安置還是照舊的。”
謝芳華頷首,並不搭話。
吳權回頭悄悄看了謝芳華一眼,見她面容沉靜,哪怕在這寂寂宮中,樓闕宮臺被雨水洗刷得巍峨寒冷,青花傘四周細密的雨簾滾落如珠,她纖細窈窕的身段也不見半絲冷意和顫意,更不見懼意和緊張慌亂。他暗暗讚了一聲,不再說話。
不多時,路過靈雀臺。
一個小太監從靈雀臺走出來,攔住吳權的路,謹慎地道,“大總管,皇上在靈雀臺內,聽說芳華小姐進宮了,讓您先請去靈雀臺。皇上要見見。”
吳權頓住腳步,點頭應是,回頭看謝芳華。
謝芳華就知道皇上要見她,自然做好了準備,如今聽聞他在靈雀臺攔着路,便也不奇怪,對吳權點點頭,“公公帶路就是!”
吳權連忙頭前帶路。
不多時,謝芳華進了靈雀臺,登階而上,一眼便看到了靈雀臺上對弈的皇帝和秦鈺。
她只想到皇上等在這裡,並沒有想到還有一個秦鈺。是了,皇宮是他的家,皇帝是他的父皇,他是皇帝最愛重的兒子,自然非同一般。如今他回京了,父子在這裡對弈,也沒什麼稀奇的。
見她來了,秦鈺偏頭向她看來,眸光微動,手中要落下的棋子忽然停了。
皇上聽到動靜,擡頭先看了自己兒子一眼,順着他凝定的視線,便看到了拾階而上的謝芳華,臉色沉了沉,咳了一聲。
秦鈺彷彿沒聽到皇帝的咳嗽,視線並沒有因爲他這一聲明顯的動靜移回來,反而眸光有些灼灼之意,雨簾如珠,昏暗的天色似乎成了背景,素淡卻華麗的裙襬尾曳逶地,傘下纖細窈窕的女子,不說傾國傾城,但也是舉南秦第一,清麗無雙。
皇帝忽然惱怒,拿起棋子,對着秦鈺砸了過去。
秦鈺雖然目光盯着謝芳華,但是眼明手快地伸手接過了棋子,到底是視線移了回來,嘆了口氣,“父皇,你愈發輕易動怒了,這可不是好事兒。”
皇帝面色沉沉地哼了一聲,“朕的好兒子!你在想什麼!”
秦鈺微微一笑,揉捻着手中的棋子,“父皇明察,您覺得兒子在想什麼,兒子就在想什麼!”
皇帝額頭的青筋跳了跳,死死地盯着他,“朕不準!”
秦鈺搖搖頭,似嘆似惋,“您不準,可是我的心已經準了!”
皇帝伸手要去掀桌子。
秦鈺擡手按住桌子,不贊同地道,“父皇,您是九五至尊,普天下最尊貴的人,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氣,失了風度和威嚴。”
皇帝氣血上涌,驀地咳嗽了起來。
秦鈺起身,輕輕拍着他後背,招呼內侍端茶。
內侍戰戰兢兢地端來一杯茶,遞給秦鈺。
秦鈺端着茶遞到皇帝脣邊,極其溫和地道,“父皇,雖然天色暖了,但是這春雨寒涼,您還是要多仔細身子。等見了芳華小姐,兒臣送他去德安宮,您就回去歇了吧!”
皇帝揮開他的手,“你給朕滾!”
秦鈺站着不動,眸光有些沉沉的憫意,但掩藏得很深,“您若是現在回宮,那麼兒臣就帶着芳華小姐滾了也行。”
“你……”皇帝伸手指着他,手指發顫。
秦鈺握住皇帝的手指,不讓他顫,見謝芳華已經來到,在不遠處站定,他面色含笑,“父皇和兒臣也開起玩笑來了!兒臣的棋藝還是您教的,就算兒臣贏了您一局棋,您也不必動怒啊!”
皇帝死死地瞪着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秦鈺慢慢地放開手,退回了身子,重新坐在了皇帝對面。
皇帝猛地轉過頭,看向謝芳華,這一瞬間,殺意四溢。
謝芳華只感覺鋪面而來一股濃郁的殺意,來自皇帝的眼睛,她不動神色地彎身福了福,“芳華給皇上請安!給四皇子請安!皇上萬福!四皇子萬福!”
皇帝死死抿着脣,“你見了朕,因何不跪?”
謝芳華站起身,垂眸靜靜地站着,口中淡淡地道,“我記得皇上似乎是免了我的跪禮過,若是我沒記錯的話。”
皇帝滿眼殺意地瞅着她,“朕不記得了!”
“皇上不記得不要緊,我記得就行了!”謝芳華伸手攏了攏鬢角的頭髮,“如今天色很晚了,皇上召我進宮來看我的未婚夫,如今我還沒去,不知道皇上召我進來這裡,可有事情吩咐?”
“你的未婚夫?”皇帝眸光如射出利劍。
謝芳華嘆了口氣,“皇上的記性果然不好了,秦錚若不是我的未婚夫,皇上爲何要召我進宮來看他?”
皇帝死盯着她,數日前,她從平陽城回來,他要取消婚約,她不卑不亢地給拒了。但那時,在他面前,還有恭敬可言,如今這副模樣,是半絲恭敬都沒了。他伸手一拍桌案,桌案被他拍得嗡嗡響,他怒道,“大膽謝芳華,你竟然敢慫恿秦錚去西山大營,你知不知罪!”
秦鈺看了皇帝一眼,伸手拂了要掉下桌子上的棋子,並沒言聲。
謝芳華頓時笑了,擡起頭,直視皇帝,“錚二公子是誰都能慫恿得了的嗎?皇上這罪問得未免可笑!”
“你說朕可笑?”皇帝震怒地看着她。
“若錚二公子和我已經大婚,那麼,皇上如此質問我,我還真脫不了干係,畢竟我們已經是一家人。可是如今,他僅僅是我的未婚夫而已。他姓秦,皇上覺得,秦氏的子孫,是姓謝的女子能慫恿的了的嗎?不是可笑,又是什麼?”謝芳華笑看着皇帝。
“你……”皇帝伸手指着她。
秦鈺暗暗嘆了口氣,緩緩站起身,“父皇,您今日累了,回宮歇着吧!兒臣送芳華小姐去皇祖母的宮中。”
“一個女子,竟然如此在朕面前說話,哪裡來這麼大的底氣!”皇帝不理會秦鈺,眸中黑雲滾滾,“謝芳華,你告訴朕,忠勇侯府,是不是要反了?”
謝芳華眸光染上諷意,“皇上,南秦建朝多少年了!歷經多少代帝王,謝氏在每一代皇權跌軼中都忠心耿耿地爲這一片江山,爲皇室都做過什麼,您還清楚嗎?不說以往的歷史,只說您這一代江山。爺爺做過什麼,我先父、先母做過什麼,我姑姑做過什麼,以及忠勇侯府都做過什麼,若是皇上記性不好了,不妨去翻翻卷宗。”
皇帝眸中沉涌的怒火忽然頓住。
“皇上看起來的確是累了,纔會在我一個女子面前口不擇言。若是皇上這番話無緣無故地傳出去,倒叫天下人怎麼看皇上?怎麼看忠勇侯府?爲君之道,爲臣之道,彼此都是有一個制衡的。正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謝芳華語氣沉靜,淡淡清冷,“我雖然是一個女子,但也明白這些道理。就是爲君者,也不能爲所欲爲!”
皇帝騰地站起身。
“父皇!”秦鈺喊了一聲,聲音不大,但足夠止住皇帝的動向。
皇帝轉過頭,看着秦鈺,比起謝芳華的平靜淡然,他的兒子不動如山。他心頭忽然涌上深深地哀涼。曾幾何時,他也能在先皇垂垂暮已之時,不動如山地看着他日薄西山,如今也輪到他的兒子看着他了。可是他的兒子算起來比他強,他的皇位不順風不順水,需要借了德慈太后和英親王的勢才能坐上,而他的兒子,是他和皇后的嫡子,除了名正言順外,還才華滿腹,心機謀略不輸於任何人。
他果然真的是老了!
不但老了,他還病了,力不從心了!
看到這樣的兒子,他該歡喜這江山後繼有人承擔,可是他竟然也對謝芳華……讓他如何不怒?
果然是真應了普雲大師那一卦嗎?
可是,爲何秦錚和秦鈺奪的人是謝芳華?怎麼能是謝芳華?一個大病了多年,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有着這等本事的女子!
他的身子突然忍不住顫了起來。
“吳公公,侍候父皇回宮吧!你仔細些勸着,這兩日別讓父皇太過操勞了。”秦鈺對吳權揮手吩咐。
吳權看了皇帝一眼,立即上前,小心地扶住皇帝,探尋地問,“皇上,奴才送您回宮?”
“王妃這兩日衣不解帶地侍候秦錚,你既然是他未婚妻,平日裡與他也來往親密,也該侍候他兩日,替替王妃。從今日起,你就留在宮中吧!沒有朕的准許,在他傷沒好之前,不準離宮。”皇帝平靜下來,沉聲對謝芳華丟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了靈雀臺。
謝芳華看着皇帝由吳公公扶着,儀仗隊簇擁而去,她沉默着沒說話,也沒應那個是。
不多時,靈雀臺侍候的人都退去,只剩下了秦鈺和她。
過了半響,秦鈺溫和地道,“我送你去德安宮。”
謝芳華對德安宮的方位沒有印象,這等大雨的日子,皇帝惱怒離去,她也不想獨自去找,有秦鈺送正好,若說這皇宮裡是龍潭虎穴,若說皇帝想殺她後快,但是秦鈺卻不會殺她,有這道護身符,不管他是什麼目的,能用也要用。她點點頭,拿起傘。
秦鈺笑了笑,“你倒是不客氣!”
謝芳華瞥了他一眼,“臨汾橋我救了你的命,你也沒客氣!”
“也是!”秦鈺頷首,向靈雀臺外走去,聲音低但是清晰,“我到希望,以後你也別跟我客氣!”頓了頓,補充道,“不管是什麼目的!哪怕是利用我做你在父皇面前的護身符,到也沒關係。”
謝芳華沉默不吭聲。
秦鈺見她不言語,不再說話,也打了傘,慢慢地向前走去。
出了靈雀臺,前往想德安宮,侍畫、侍墨被人擋在靈雀臺外,見謝芳華平安地出來,輕輕舒了一口氣,看了秦鈺一眼,擡步跟在她身後。
一路上,秦鈺倒是沒再說話,他不說話,謝芳華更不會說話。
緩緩地走了大約兩三盞茶的功夫,來到了德安宮,秦鈺腳步不停,徑直地走了進去。
守在秦錚所住的暖閣外的玉灼見到秦鈺和謝芳華一起來的,頓時睜大了眼睛,以爲看花了,連忙揉了揉,那兩人還在,他立即跑進了屋。
不多時,英親王妃從暖閣內走了出來,見二人來到門口,她笑了笑,“鈺兒來啦!”頓了頓,又道,“華丫頭怎麼這個時辰進宮了?”
顯然,皇帝召她進宮是瞞着這裡的人的。
謝芳華還沒說話,秦鈺便道,“父皇憐惜堂兄,派了吳公公去忠勇侯府請的人,命我帶她過來。”話落,他微笑,“堂兄身子可好些了?”
英親王妃嘆了口氣,“還要養上些天!”
“大伯母這兩日照料堂兄很累吧!父皇下了旨意,讓我和芳華小姐來替替大伯母您。您身子可不能累垮了。”秦鈺說着,進了暖閣。
謝芳華掃了秦鈺一眼,此時開口,“我只聽聞皇上說讓我來代替王妃照料些,到沒聽說也讓四皇子來照料。”
秦鈺回頭瞅了她一眼,溫和地微笑,“你沒聽見而已,父皇卻是早就下了這樣的旨意。”
謝芳華知道秦鈺在靈雀臺都能做了皇帝的主,他說下旨,也就是下旨了,反駁也沒什麼用。不再答她的話,走到英親王妃面前,看着她一下子瘦了許多,眉目臉色疲憊至極,她動了動脣角,有些心疼,“王妃!”
英親王妃抓住謝芳華的手,眼裡有些隱隱的情緒,微微一哽,“好孩子,錚兒想你了,快進去看看他吧!”
謝芳華點點頭。
秦鈺已經進了暖閣,英親王妃拉着謝芳華一同走了進去。
侍畫、侍墨進了外堂,便規矩地不再跟着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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