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芳華眸光縮了縮,水天一色在她眼前忽然蒼白起來。
她兩世的記憶太過複雜,複雜到她有着隱藏在心底極深處哪怕是她自己都不能承受的重中之重。比如那一場株連九族的血案,比如那一段雨打嬌花的殘葉飄零。
有些人,雖然被掩埋在靈魂深處,但是骨血裡卻隔間不斷。
謝雲瀾便是那個人!
取捨之間,她對於面前的這個少年男子,還不能夠做到放棄許多自重活後便要做的堅持。
人與人之間,只有相處,纔會曉得合適不合適。
也許,她做的真是不夠好。一直不能夠讓他踏實信任。而他迫得太緊,栓得太牢。以至於,她通身覺得睏倦疲憊乏力至極。
昨日的衝擊之下,她昏迷不醒。今日醒來,實在再難承受很多東西。
她需要的,只是靜一靜。
這些東西,他不給,她也只能說一句抱歉了。
謝芳華畢竟不是完完整整的今生站在秦錚眼前的謝芳華。謝芳華哪怕重活一世,包括脾性身體都是新生的,但是靈魂血脈記憶摻雜了前世,做不到純碎如一。
她心底,暗暗地嘆息一聲。
秦錚走到她面前,緩緩站定,盯着她平靜到極致的臉色,忽然低聲問,“你在想什麼?”
短短片刻時間,他似乎壓制住了怒火。面前的惱怒悉數被他收攏,清俊的臉也是平靜至極。悽悽瀝瀝的雨水落下,打溼了他輕軟的錦袍。他周身有涼氣,有冷氣,也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蒼白之氣,和謝芳華剛剛那一瞬間的蒼白相得益彰。
謝芳華看着秦錚,有這麼一瞬間,她是瞭解他的。正如他對她說“人生百年,浮沉一世,能抓住一樣就不錯了。”的話。她是他想要抓住她的。
她感慨於紫雲道長如此教導徒弟。也感慨於他能學到這一份通透。
但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執着於一樣,到底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不貪心,反而是要貪那最大的心!
她給得起嗎?
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中蒼白褪去,伸出手,幫他撫平了胸前錦袍細微的褶皺。感覺到秦錚身子微微一動,她慢慢地放下手,對他道,“秦錚,我們各自冷靜冷靜吧!給我空隙,也給你自己空隙。”
秦錚面色一變,“你要與我分開?”
謝芳華看着他,沒答話,偏頭對春花道,“你去抓一把沙子來!”
春花一怔,連忙道,“小姐,如今下着雨,哪裡去找沙子?”
“你笨啊!不是有沙漏嗎?去沙漏裡拿!”秋月推了春花一把。
春花恍然,連忙跑了下去。
秦錚直直地盯着謝芳華,“你要做什麼?”
謝芳華不語,靜靜地看着他。大約是她過於沉靜,使得這院中的其餘人覺得空氣和天空落下的雨水都靜止了。
不多時,春花拿着娟帕包來了一捧沙子,遞給謝芳華。
謝芳華將娟帕上的沙子倒在了自己的手中一半,又對秦錚道,“你伸出手來!”
秦錚看着她,慢慢地伸出了手。
謝芳華將另一半倒在了秦錚手中。
兩隻手,平攤在一起。兩捧沙子靜靜地躺在兩個人的手心裡。
謝芳華對他道,“你將手攥住。”
秦錚聞言慢慢地攥住了手,沙子立即順着他手縫流出。
“再攥緊!”謝芳華對他又道。
秦錚聞言擡頭看了她一眼,但還是依言攥緊了手。
隨着他手漸漸攥得更緊,他手中的沙子流失得越快。而謝芳華平攤的手裡那一捧沙子卻是靜靜地躺着,沒灑微毫。
過了片刻,謝芳華輕聲道,“好了,鬆開吧!”
秦錚慢慢地鬆開手,平攤的手裡的沙子不再往下溜掉。但本來與謝芳華一般多的沙子此時他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或者,你再攥緊試試!”謝芳華又對他道。
秦錚臉色變幻了一番,似乎明白了什麼,但還是又將手攥緊。他的手比謝芳華的手大,明明已經攥得自我感覺沒有一絲縫隙了,但是沙子還是依舊向外擠出溜掉。
“這便是我要對你說的話了!秦錚,爲了你的一片心,爲了對我們兩個人都好。我覺得,今日你情緒不平,怒火太盛。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我們還是先各自冷靜幾日吧!你覺得呢?”謝芳華看着他,這次聲音極輕,到像是商量的語氣。
秦錚忽然鬆開了手,手中的沙子悉數流到了地上,他猛地背轉過身子,聲音微啞,有隱隱地剋制,“你說幾日?”
“你覺得什麼時候對聽到從我口中稱呼雲瀾哥哥這個名字的時候能夠不起怒火,便可以來找我。”謝芳華道。
秦錚身子緊緊地繃緊,“他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重要到我情緒竟然以他爲前提?”
謝芳華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有些不忍,但腦海中的畫面盤旋不去。是她記憶最深處的不能觸動之重。她微微偏開頭,還是道,“若是別人,我答應了你也無所謂。哪怕一生不見,我也能做到。但是他不同於別人。”
“好一個不同於別人!你走吧!”秦錚猛地揮了一下手,隱隱氣怒,卻又發作不得。
謝芳華看着他脊背挺得僵直。她心中清楚,秦錚從來就是驕傲的,但是偏偏卻執拗於將她抓得太緊,以至於,她連喘息都困難。凡事她或許可以讓一步,但是偏偏今日讓他怒的人是謝雲瀾。那麼,她沒辦法讓這一步了。
她慢慢地轉過身,將手中的沙子扔在地上,對站在不遠處的趙柯道,“你熟悉雲瀾哥哥府邸的路吧?帶我過去!”
趙柯沒想到對着秦錚的謝芳華是這般的模樣,與在自家公子面前的小女兒性情大相徑庭。她看起來不是不喑世事天真純澈。與錚二公子不打不吵不鬧,卻輕易地用兩捧沙子平息了他的怒火。讓他不再發怒,更甚至後退了一步。他覺得真是看不透這個女子。但既然她主動要去公子那裡,公子想必也是擔心她相見她的。便連忙點頭,“在下自然識得路。”
“那好,我們走吧!”謝芳華點頭。
趙柯連帶路,向聽雨閣外面走去。
謝芳華由秋月打着傘,春花護在一旁,跟着他出了聽雨閣。
玉灼看着一行人離開,覺得表哥這兩日可真是傷打發了。好不容易將人接回來,卻如今鬧得整個下場。他收回視線,偷眼瞅了秦錚一眼,見他身子依然繃得緊緊的,他湊近他,嘟起嘴道,“表哥,你是不是在芳華姐姐醒來就對她發脾氣了?你這不是笨嗎?女人是靠哄的。你怎麼將她往外面推?”
秦錚慢慢地轉過頭,瞥了玉灼一眼,那一眼,又涼又冷。
玉灼頓時後退一步,攤攤手,告饒道,“你別對我發火,算我啥也沒說。”
秦錚忽然閉上了眼睛,靜靜站了片刻,身子慢慢地鬆懈下來,對他吩咐,“如今下着雨,你現在就去吩咐這裡的管家備一輛車,將她送過去。另外將藥……原封不動地也拿過去!”
玉灼一愣,“噗嗤”一聲笑了,“表哥,你看看你,這是何苦?你今日若是不發怒。她也許還會好模好樣地待在這裡與你卿卿我我。也不至於頂着雨走了。”話落,他忽然又道,“不過亡羊補牢爲時未晚。你現在趕緊追出去,認個錯。也許還能讓她留下。”
“我怎麼以前不知道你有這麼多廢話?”秦錚惱怒地看着玉灼。
玉灼頓時噤了聲,連忙跑進了屋子,抱了藥方子和裝藥的暖壺,一溜煙地追出了院外。
秦錚站在雨中,看着門口,任雨水打溼他衣服、頭髮和臉。過了許久,他低頭,看向地面。兩捧細沙在地面上堆成了一個小包,相挨在一起。即便雨落到地面上,也衝不散,衝不走。
他的確是逼得她太緊了!
謝雲瀾的確是觸動了他心底的那根叫做緊繃的弦。
他從見到他第一面便知道,比之秦鈺,謝雲瀾才讓他敏感地覺得一定要防。
可是到底如何做,他卻不知道了!
不過,今日她教了他!
好一個水滿則溢,月滿則虧。
秦錚抿了抿脣,偏頭看了一眼,見飛雁立在門口,對他招招手,吩咐道,“將這兩捧沙子給我收起來。有朝一日,爺也要用這兩捧沙子來告訴她一個道理。”
飛雁點點頭,會房中拿了一個碗,走過來拾掇沙子。
秦錚緩步進了屋。
屋中一室還有她身上隱隱的藥香味道。
秦錚伸手打開了窗子,任窗外的風雨吹進屋,涼氣溼氣融入進來,吹散了一室藥香味。
趙柯領着謝芳華一路出了平陽縣守府門。
玉灼抱着東西追出來,氣喘吁吁地追上他們,對謝芳華嬉皮笑臉地道,“芳華姐姐,表哥讓我吩咐人備車送你去雲瀾公子的府邸。”話落,他舉了舉手中的藥,“這些也給你帶着。”
謝芳華腳步一頓,面色動了動,點點頭,“好!”
玉灼嘻嘻一笑,“表哥可捨不得你走呢!昨日你發熱,表哥急得手足無措,似乎恨不得自己學醫術一般。”頓了頓,他話音一轉,抱怨道,“不過他脾氣太差了,太容易發火了。我們都怕他,不敢惹他,總是受他欺負。俗話說一物降一物。還就得你能治得了他的臭脾氣。”
謝芳華即便再沒心情,聞言還是忍不住笑了。
玉灼見她笑了,心想總算這位姐姐是個聰明清透的人,也不枉他小小年紀就爲他們倆的事情愁翻了腦袋。他轉身對守門的人道,“快去備車!”
那守門人雖然沒見過謝芳華,但是自然是知曉玉灼的,如今也是知道了謝芳華的身份,連忙點頭,下去車棚備車了。
這時,雨下得大了些,涼意更甚。
玉灼搓着手,湊近謝芳華,藉着她的傘下遮雨,同時對她悄聲道,“芳華姐姐,表哥其實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可千萬別生他太久的氣。也別因此不理他。你涼他幾日,讓他知道錯了也就罷了。男人嘛,若是沒有脾氣,還叫男人嗎?你說是不是?”
謝芳華看着他小大人的模樣,沉穩的時候極其沉穩,討喜的時候是真的很討喜。怪不得秦錚將他收在了身邊。確實比聽言得用多了。她失笑道,“站在他的角度,沒有錯。站在我的角度,我也不覺得有錯。事有兩面。你不必與他說好話了。我都明白。”
玉灼被她點破有意撮合二人和好,面色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紅,嘿嘿一笑。
春花、秋月對看一眼,也不由得露出笑意。
錚二公子對主子的心,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更何況主子了!只是正如主子所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她有許多的事情要做。註定不能被人捆緊勒緊。那麼她便什麼也做不了了。
不多時,馬車備好了,被牽到了門口。
“這些你們拿着!”玉灼立即將手中的藥和藥方子塞進春花手裡,對謝芳華小大人一般地囑咐,“芳華姐姐,你臉色太差了,未來日子,好好養着。我也會督促監督表哥養身子的。”
謝芳華點點頭。
秋月挑開簾幕,謝芳華上了馬車。
馬車內很寬敞,謝芳華上車後,對外面道,“趙管事,你也上車吧!”
“在下身體健壯,不避雨也無礙,就坐在車前吧!讓兩位姑娘跟着您一起坐車內吧!”趙柯連忙搖頭,對春花、秋月擺擺手。
謝芳華覺得他是要避嫌,便也不強求,讓春花、秋月上車。
趙柯則和車伕一起坐在了車前。
一行人坐好,馬車離開了平陽縣守府。
玉灼目送馬車離開,揉揉臉,轉身回了府內。
謝芳華離開平陽縣守府的第一時間,平陽縣守便得到了消息。同時也得知了聽雨閣院中似乎錚二公子和芳華小姐有一番爭吵。他暗暗想着,這二人看起來是真不和睦了。芳華小姐怕是真的傾慕四皇子。
秦傾、程銘等人自然也得到了消息,都納悶秦錚既然將人接進府來,怎麼又放她走了?
馬車緩緩地向城外走去。
從平陽縣守府出來,趙柯便用自己和謝雲瀾聯繫的方式告知了他芳華小姐即將再次去府上的消息。
謝雲瀾深夜得到趙柯傳回的消息,說謝芳華的高熱退了,才放下了心。但他輾轉半夜,天明時分,方纔睡下。
剛睡下不久,便有內衛稟告,收到了趙柯的消息。
謝雲瀾聽罷謝芳華要來府邸的消息,愣了片刻,才緩緩地坐起身,看向窗外。雨依然下着,不太大,但也不小。他皺眉,昨夜才發了高熱,想必今早才醒。秦錚怎麼就能由得她頂着雨再折騰到他這裡來?
他在牀上坐了片刻,下了牀,拿過外衣穿戴妥當,打開了房門。
隔壁風梨探出頭來,驚訝地道,“公子,您不是剛睡下嗎?怎麼這麼快就醒了?”
謝雲瀾看了他一眼,“給我拿一把傘來。”
“您要出門?”風梨更是訝異了。
謝雲瀾搖搖頭,“去門口接人。”
風梨疑惑,但公子做事情一貫是必有主張,於是他立即拿了一把傘遞給他。
謝雲瀾撐着傘,頂着雨,出了東跨院,向門口走去。
風梨也拿了一把傘,跟隨在他身後。
二人來到門口,雨忽然大了起來。
謝雲瀾衣衫單薄,雨大風大,更顯得他身子愈發清逸消瘦。
風梨立即站在他身子一側,爲他擋住風雨,“公子,您身體不好,還是先回府內等着吧!稍後人來了,我立即喊您!”
謝雲瀾搖搖頭。
“那我去給您拿一件披風!”風梨話落,見謝雲瀾沒反對,便又轉身回了府內。
他腿腳快,不多時,便抱了一件披風來到,踮着腳給謝雲瀾披在了身上,霎時遮住了侵襲到他身體的風雨。
整個府邸靜靜的,只聽到風雨飄落的聲音。
大約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一輛車從遠處緩緩而來。車前坐着車伕和趙柯。
風梨頓時明白了公子要等的是何人。
忠勇侯府的芳華小姐在公子的心裡是不一般的,他自小跟隨在公子身邊,卻是不明白這種不一般所謂何來。但是卻覺得,較之公子其他血親姐妹。芳華小姐絕對不同。他想着,這麼多年,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被他在不注意的情形下給忽視掉了。
不多時,馬車來到近前。
趙柯也是極爲驚異的,這麼多年,哪怕是謝氏米糧的當家主人老爺來這裡。公子從來也是不親自出門迎接的。而且,從來是不冷不淡。更別說那些姐妹,對於公子來說,從來是可有可無。可是對於芳華小姐,他可謂真是寵愛了。
馬車停下,趙柯的吸氣聲極其明顯,使得在車內的謝芳華不由得挑開了簾幕。
入眼處,風雨中,謝雲瀾靜靜地站在門口。
一如曾經歷史長河被時光掩埋了記憶的某一日,他便是這樣,站在門口,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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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三天的存稿君,是不是有人覺得虐到咱們家二爺了?覺得心疼了?是不是有人又覺得虐二爺好爽了?覺得還不夠虐?是不是有人又覺得雲瀾哥哥好好啊,送給我吧!
唔,你們要鬧哪樣?
我覺得吧!那個女人就喜歡看到雞毛撣子上的毛滿天飛,她覺得很帶感。所以,只要你們不藏着月票,本存稿君會隔空抽她丫的。大家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