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離速口中的大王當然是晉國王、都元帥、國論右勃極烈完顏宗翰,在拔離速心目中,只有一個大王就是宗翰。
撻懶勸道:“將軍還是以大局爲重吧!”
完顏希尹則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大敵當前,一致對外。”
年近七十的銀術可,鬚髮皆白,此刻雙拳緊握,如同藏身於雪地中的獵豹:老將軍是宗翰最爲得力的部下之一,曾經與完顏婁室並稱西路軍雙雄,老搭檔死了,活女也死了,明天是不是就要輪到自己了?立國三十五年的大金,難道就要滅亡了?
宗弼平復着心中的怒氣,平靜地說:“粘沒喝與國論忽魯勃極烈勢如水火,拔離速將軍認爲,什麼樣的結果纔是最好的?”
拔離速吼道:“我不管誰殺誰,誰來當我們大金國的皇帝,爲什麼連老人都殺,爲什麼連孩子都不放過?斬草除根,他孃的斬草除根,那是草嗎?那是我們女真人的血脈!晉王殿下,幾十年征戰,東擋西殺,戰功第一,女真人誰不知道?到了最後,連一個掃墓祭祀的後人都沒留下,該不該?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功臣嗎?你還有臉在這裡講道理,前頭與大王結親,轉頭就去告密。我呸,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你也配指揮我,你也配指揮女真勇士?你不配!”
站在外圍的親兵,想過來拿人,宗弼揮手示意他們不要過來,灌了三口酒,說道:“你說,誰才配?”
“大王、都元帥,除了他誰還配?”
“可是,粘沒喝大哥已經死了。難道我們女真人都陪着他一起死不成?今晚,你想罵就罵,想哭就哭,明天,請拔離速將軍不要再意氣用事好嗎?”
完顏希尹、撻懶詫異地互視一眼,現在的宗弼像極了二十年前的宗翰:身上的虎威凜然不可侵犯,即使和顏悅色地說話,也是一樣的威嚴。也許,有這個人在,金國就還有希望,女真就亡不了。
笛聲一轉,換成了歡快的《誇女婿》:“停了雨,住了風,村外去挖婆婆丁。婆婆丁,水靈靈,我的阿哥去當兵。騎紅馬,配紅纓,揚鞭打馬一溜風。三尺箭,四尺弓,拉弓射箭響錚錚。敢打虎,能射鷹,你說英雄不英雄。”
歡快的樂曲竟不能沖淡一絲一毫現場的哀傷,這裡與外面似乎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銀術可苦笑着說:“大宋進兵,犯我邊境,竟然打着爲大王平反昭雪的旗幟,真是混繆絕倫,可是我偏偏又說不出人家錯在哪裡!婁室死了,我想去祭拜,卻不敢;活女死了,我想保護他,卻做不到。我們女真人的血流的太多了,他們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征戰幾十年活到現在的猛將,已經沒有幾個了,拔離速,你要保重啊!我老了,死而無憾,女真人的明天,我做不了多少事情了。”
拔離速紅着眼睛說道:“活着也沒啥意思。”
撻懶輕聲勸說:“過去了這道坎,你會發現,生活並不是一無是處,總會有需要你用生命去維護的東西。想想你的親人,想想我們的故鄉,想想過去的好日子……”
撻懶突然發現,自己不僅是在勸說拔離速,也是在勸服自己呢!他的兒子阿里刺也死了,到現在他都認爲兒子沒有死,還活着,只是不在自己身邊,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兒子終究有一天會回來,毫髮無損地回來。
現場的氣氛太過沉重,實非宗弼所願,於是話鋒一轉,說道:“銀術可將軍,你跟隨粘沒喝大哥多年,你來說說,大哥戰無不勝的秘訣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也說不清,不過,大王曾經提到過,我們女真人戰無不勝的秘訣。”
“那是什麼?”
“團結!”
團結,是啊!當女真人還弱小的時候,不得不團結在一起,共同戰勝敵人才能活下去。解決了夢寐以求的生存問題,取得了山一般多的財富,女真人卻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失去了,還能再找回來嗎?
揮之不去的樂曲,轉而雄渾蒼涼:“費雅喀,抓海魚,身上穿着阿庫裡。阿庫裡,真沒比,又擋風來又擋雨。穿他不怕猛虎來,敢把猛虎拖江裡。猛虎變魚進大海,抓住就扒它的皮,扒皮還做阿庫裡。”
阿庫裡就是女真人常穿的魚皮衣,現在的女真人沒有幾個願意穿魚皮衣了,南人的絲綢比魚皮衣好上千倍萬倍,尤其是年輕一代,對原來的東西有着天然的牴觸,不過,穿着絲綢的女真人不再捕魚,不再射虎,不再熬鷹,說漢化的越來越多,讀漢書的比比皆是,再來個幾十年,女真人還是女真人嗎?
宗弼本是贊成宗磐漢化改革的,此時忽然想到,也許宗翰的政治主張纔是正確的,他支持宗磐其實是在葬送女真人的未來。不過,宗磐比宗翰更適合做女真的王,宗磐的年齡優勢就是他的對手難以比擬的,宗磐也不是固執己見的人,還是能聽下不同主張。況且,既然已經上了這條船,只能硬着頭皮向前走,不管前面是什麼,再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頌完《阿庫裡》,進入了尾聲的《上樑歌》:“澆樑頭,澆樑頭,祖祖輩輩出王侯;澆樑腰,澆樑腰,祖祖輩輩吃犒勞。”
攢夠了錢,蓋新房,女真人的歡喜是沒法形容的;如果來一場小雨,就更是吉利了,這個人家肯定會出王侯,全村人都會趕來真心祝賀,主人會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款待客人,客人想站着出去,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把主人家裡的酒喝乾。
宗弼還記得,當年父親準備起兵立國,在上京蓋新房的時候,小雨從上樑的時候開始下,上樑結束之後,雨過天晴,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父親從此下定決心,打敗契丹人,由女真人來管理自己的國家。
宗弼抿了一小口酒,笑道:“當年上樑的時候,銀術可將軍在哪裡?”
銀術可一愣,馬上明白了宗弼指的是什麼,回道:“我是上樑人。”
撻懶大笑道:“很久的事情了,我也是十八個上樑人之一。”
“還有我的阿爸!”拔離速輕笑了一下,他笑的樣子很可愛,如同一個純真的孩子。
“我阿爸也在!”完顏希尹忽然來了興致,端起酒碗,“爲了《上樑歌》,幹了!”
“一個怎行,要連幹三碗!”
“對,來三碗!”
一曲小調,暫時化解了冰霜,他們畢竟有着相同的血脈,面臨生死存亡,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團結在一起。宗弼信心大增,明天一定會收穫一場大勝。即使岳飛在,結果也絲毫不會改變,因爲,團結在一起的女真人是天下無敵的。
靖康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古北口!
從上午辰時開始,金國發起了猛攻。宋軍大營的前方是一片開闊地,左右兩邊各有一個三十餘丈高的山崗,猶如兩尊本神,守衛着兩山之間的通道。通道寬約五十丈,通過此地就是宋軍大營,南面再無險可守,將是女真騎兵縱橫馳騁的天堂。
左面的山,李顯忠命名爲燕雲,右面的山,牛皋稱之爲雲燕。遠處的長城清晰可見,爲了到達這裡,中國人用了二百多年的時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今天無論如何要將金軍擋在這裡。金軍實力得到了加強,李顯忠有所耳聞,居庸關已經攻下,岳飛正率領主力趕來,金軍想趁着我軍主力未到,先擊垮捧日、宣毅兩軍團,再與主力決戰,哼,那就讓我李顯忠稱稱你們的斤兩,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負責守衛燕雲山的是宣毅軍團中軍第一軍,都指揮使是捧日軍官學校畢業的高材生孫霸先。孫霸先的第一軍號稱宣毅軍團的第一軍,單兵素質高,合同作戰能力強,善於打硬仗,是牛皋的寶貝,輕易不拿出來用的,今天面對強敵,第一軍這把利劍會不會將敵人的胸膛刺穿?
孫霸先的對面,軍旗上的女真字還認得,居然是女真悍將拔離速。站在孫霸先身邊的馮大同,酸酸地吹風:“老兄,支撐不住就早說話!第一軍名不副實,第二軍纔是咱們軍團的第一主力,有我們在後面,沒有翻不過的山,沒有打不贏的仗。放心幹吧,打爛了我來替你擦屁股。”
孫霸先笑罵道:“狗東西,離我遠點。我不用你這個凶神,我今天不準備辦事,也用不着你來擦屁股。今天用不着你們,回去歇着吧!”
鬥嘴,馮大同還差那麼一點,最要命的是,屢敗屢戰,就沒有個記性,不得不佩服這個像爛皮糖一樣的男人,虧他還是一個男人。
馮大同罵咧咧地走了,女真人的進攻也開始了。北坡平緩,南坡還要更陡一些,這裡不是最有利的防守地形,女真騎兵可以直接衝上來,而後面的增援就要困難得多。唉,只有這麼個地方可以利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阿骨打!”
燕雲、雲燕兩處同時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