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腿摔斷了。
真是萬幸,這療養院裡樹木茂盛,我的身體被樹杈擋了一下,所以傷的不算很重。
這裡雖然看起來也像是醫院,但是終究不同,等救護車駛出白色的大門的時候,我看着越來越遠的門,終於離開了地獄一般,喜悅。
傷筋動骨自然是疼的,救護車一路往醫院去,等到從救護車上被推下來的時候,我在周圍嘈嘈雜雜的人羣中,看到了彭震的臉。
轉瞬即逝,並不多停留。
這一趟精神病院的遭遇,令我對彭震又多了一層認識。可笑我曾因爲他的照顧生出一絲的動容跟心軟,雖然心裡認定在季賀同的事情上自己並沒有做錯,但還是忍不住的去向彭震服軟。回頭想想,那何嘗不是一種感情的表現,只是我自己當時根本無從發現。
真是荒唐。
我以爲自己不過是仗着彭震的寵愛,雖然我還搞不清楚這感情到底是從何而起,彭震對我的寵愛又有多少是真的。但是因爲他執拗的佔有,還是讓我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優越感來,如今想想,弄到今天這樣慘痛的結果,其實是我咎由自取。
輕信男人,從來都是下場慘痛的。
我的腿上被打了鐵板矯正骨骼,整條腿被吊在半空中,人自然是動不了了。
彭震進到病房的時候,醫務人員都已經忙活完離開,病房裡只有我一個人。折騰了一夜,我其實很累了。腿上的麻藥漸漸失去效果,一跳一跳的疼,我根本睡不着。
閉着眼睛假寐。
我不想面對彭震,倒真的沒有之前的生氣或者憤怒等等的情緒,我已經能做到無悲無喜,只是覺得面對他,我很害怕。
彭震一直沒出聲,坐在我病牀邊盯着我看了好久才低聲說:“你膽子怎麼就那麼大,那麼高的樓你也敢跳。”
“真不怕死嗎?”
我眼皮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膽子睜開眼看他,真的什麼都不必說了。
是他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的,那裡面是個什麼環境,他不會不懂。在那樣的地方呆着,比死又能好多少?至於我怕不怕死這個問題,我當然是怕的,之前因爲章旭的事情,被程非昂逼迫的時候,我曾經有過自殺的念頭。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自己的無知與懦弱。
真的無限接近死亡的時候。人才會明白死亡的恐怖。我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雖然告訴自己是解脫,可是那種無限墜落的感覺太可怕了,終其一生我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還有那間精神病人的病房。
我想着裡面種種人的表現,不寒而慄,難以想象說不定到了某一日,我也會成爲那些人中的一員。跟着彭震這樣的男人,什麼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不是嗎?
我不敢再反抗彭震,可要我對他如之前一樣嘻笑怒罵卻也是做不到的了。有些東西一旦埋下種子,它就會無限的生長。比如恐懼,比如隔閡。
腿部的疼痛讓我根本無法入眠,身體卻早已經到了疲憊的極限,我從進精神病院開始就精神高度集中緊繃,其實早已經熬不住了,睡不着,醒不了,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
身邊如果不是彭震,而是我媽或者別的誰,我可能還會說出來自己的不舒服。希望得到治療。
但是因爲彭震,我什麼都不敢說。
真的,不僅不敢說話,甚至連看他一眼都害怕。
我有些感激腿上的傷,如果沒有這個傷,誰知道他會不會繼續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咬牙忍着,再疼也忍着。
沒辦法休息,日常生活其實就沒辦法維持。次日一早,之前照顧我的阿姨從別墅被請到醫院來,她變着法的給我熬骨頭湯,據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要好好補補。
我根本就喝不下去。
可彭震在一旁盯着,我只能逼着自己喝,再怎麼艱難也要嚥下去,因爲知道如果我不喝,他會不高興。事到如今,我最怕的,也不過就是彭震不高興了吧。
彭震突然搶了我手中的碗,“不想喝就說!用得着你這麼勉強自己。”
我擡頭看他,之前我一直半夢半醒的時候多,他說過那句話後,就一直沉?,也不走,就盯着我看。從始至終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此時是被他的動作驚到,一時忘了。
只是一秒的對視,我就嚇的心臟都緊縮。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彭震的眼睛,我就想起精神病院裡的那些人,想到那個老女人的眼睛。是真的害怕,嚇的渾身都抽搐。
彭震看我嚇的臉色慘白渾身發抖,急忙丟了碗,上前抱住我,“好了好了好了,我就是看你喝湯跟喝藥似的艱難,想着讓你舒服一點。不是故意嚇你的,你別怕,什麼事都沒有。”
沒有用的。
他的安慰對我來說根本沒有用,不僅沒用,反而令我更加的恐懼。
我怕極了他。搖搖頭,不住的說:“我會喝的,我一定喝完,你別送我去那個地方,我再也不敢惹你生氣。”
彭震扶着我的肩膀俯下身體,他的臉就在我面前,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敢推他,只能自己垂下眼皮,咬住脣,連一點點聲音都不敢在他面前發出。
“林枷?”他叫我的名字。
可我還是嚇的發抖。
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爲我的不回答而發怒,驚弓之鳥一般的跟他保證,“你放心,我哪裡都不會去,我會呆在你身邊。我會乖,你讓我吃什麼我吃什麼,你讓我幹什麼我幹什麼,求求你了,我不想再去精神病院了。”
彭震嘆口氣。我聽得到他嘆氣的聲音,生怕自己哪裡說的不對,眼淚都開始往下掉,“我真的不會在跑了,你別送我再去了。”
要不是腿上有傷,我真的要給彭震跪下了,整個人都縮起來。
哭都不敢出聲音。
他鬆開手,轉而抱住我的身體,一下下的撫摸着我的頭髮,“不會再送你去了,你別怕,真的不會在讓你去。你在那裡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我給你報仇好不好?你別害怕。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我只是搖頭,“沒人欺負我,我很好,我好的不得了,你別生氣。”說完又覺得不對,“我......我就是困了,想......想睡覺。”
“好,好,那就睡覺。”彭震將我放下,給我蓋好被子,又親了親我的額角。
我以爲他要離開了,可沒有,他突然問我說:“林枷,你是不是睡不着?”
難道是我之前的假寐都被他看破了?他會不會因爲我的假裝生氣?我不敢騙他,睜開眼睛看着自己的腿,不敢擡眼跟他對視,輕聲說:“我的腿好疼,我睡不着。”
“你怎麼不早說?”他問我。
眼淚又開始不爭氣的掉,我哪裡敢說,要不是他問,我是絕不敢多說一個字的。
彭震叫了醫生說我的腿疼,醫生說給我掛的藥裡是有止疼藥的,可能劑量有些少,他再加一點進去。
加了藥後,我的痛感明顯降低,人也就混混沌沌的睡了過去。
可是我睡得並不好,夢裡精神病院裡那個如蝙蝠一樣的女人一直都在,她哭哭笑笑的給我背誦詩詞,然後突然變臉來抓住我往空中推,不停的說着,你怎麼不去陪我的老師,你怎麼不去陪我的老師。
我嚇壞了,驚叫着坐起來,你放過我,你放過我!
“醒醒!”彭震搖醒我,一臉擔憂的模樣,“做什麼噩夢了?嚇成這樣。”
看到他,我一下子疲軟了下來,不知道該說安心還是該說慶幸,有他在身邊,我似乎不用怕那些人。畢竟如果精神病院裡的那些人算是小鬼的話,那彭震就是閻王。
百鬼難近身。
我扯扯脣露出一個笑來,“沒什麼,你不用擔心。”
彭震呼哧呼哧的喘氣,不知道我又怎麼惹他生氣了,我全身一下子就緊繃起來,怕的要死,立刻就實話實說道:“就是夢到精神病院裡的那些人了,他們很可怕。”
這下彭震才滿意,抱着我輕輕拍着,“別想那些人,他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嗎?
我靠在彭震的肩上,?然的想,如果哪一天我再一次惹怒了彭震,說不定就又要回到那裡去了。
那個地方.......抑制不住的打了個冷顫。
“冷?”彭震問。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不敢騙他,又不敢說不冷,所以我只能沉?。
好在這一次他沒發怒,反而柔聲問我。“餓不餓,你已經一天沒吃過東西了。”
我根本就沒有胃口,搖搖頭。
“不能不吃東西,你不吃身體怎麼恢復,想吃什麼你跟我說好不好?”彭震耐心的問。
我也知道不吃是不行的了,又想不出什麼要吃的,只說:“都可以。”
病牀上支了小桌子,上面放了很多的東西,一小碟一小碟的,每一樣都看起來很精緻。我盯着一盤子綠色的青菜。不受控制的想起精神病院裡那頓似乎是野獸撲食一樣的晚餐。
胸腔翻涌,身子一側,嘔了起來。
“林枷!”彭震痛叫了一聲過來扶我。
我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所以就算是吐也根本吐不出什麼,只有苦澀的酸水。
一場吐完,人就虛脫了。
臉色發青的彭震將我安頓在牀上,我知道自己這一次恐怕又要惹他生氣,小心翼翼的捏住他的衣角,“你別生氣,我一定吃的。絕對會吃完它。”
彭震僵硬了一下,然後半蹲半跪在我牀邊。
我還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聽到他說:“不想吃就不吃,我讓醫生給你輸營養液好不好?你別怕,我不生氣,我往後都不生氣了。”
我迷迷糊糊的,聽到他說不生氣這才眼睛亮了亮。
“不生氣就好。”我呢喃,不生氣就是大好事,不要再把我送到那種地方了。
身體是真的虛弱,就算是輸了營養液,也並沒有什麼改善。
彭震出了病房就臉若寒霜,擡腳就踹停在病房外的醫療車。
許豎身體一抖,聽到彭震說:“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讓院長找個不會傷人,沒有過激行爲的病房嗎?爲什麼她會被嚇成這幅樣子!”
這可真是,許豎有心辯解,那地方是精神病院,就算是身邊都是沒有攻擊力的人,可到底跟外面的世界不一樣!可話到嘴邊,看着彭震佈滿血絲的眼球,他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彭震自己又何嘗不知道精神病院是什麼地方。他當時是氣瘋了,自己女人要跟着別人私奔,他能冷靜纔怪!想來想去,最終決定送去精神病院,長長記性!看以後還敢不敢跑了!
只是沒想到最後會弄成這個樣子,腿斷了還不算,整個人都垮了,別說像從前那樣牙尖嘴利敢跟他叫板,就是吃喝拉撒睡都成了問題。
彭震頭疼心更痛,要是知道送去那地方最後是個這樣的結果,他就算再氣也不會這麼做!
“現在怎麼辦?”彭震問許豎,其實也是問自己。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別說是交流,他的靠近都是被排斥的。
許豎嘴苦心更苦,當時彭震要這麼做的時候,他就勸過,可那時候彭震在氣頭上,根本不聽,現在弄成這樣,誰都不好受。
“我接我姐來吧。”
“能好?”彭震擡眼,天知道,他現在恨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換她能好了。
許豎不敢保證,搖搖頭,“希望有幫助吧。”
我見到許橫來,心裡別提多開心,在這種時候身邊能見到一個熟悉的人,無疑是巨大的安慰。
可我沒忘記彭震就在病房裡,所以連笑都不敢,只是看着許橫抿抿脣。
許橫坐在輪椅上,上次綁架。她是跟那些人豁了命的,所以傷的挺重。
“枷枷,你這是怎麼了?”許橫看見我的樣子就哭,不僅哭,還扭頭瞪向彭震,“你到底把她怎麼了?!”
我驚慌的急忙拉住許橫,怕她不管不顧的性格惹了彭震這位閻王爺。
“阿橫,別說,什麼都別說。”我抓着許橫的手跟她說,帶着骨子裡透出來的惶恐。
許橫看了我好久,突然趴在我病牀上大哭,“枷枷,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我當時怎麼就鬼迷了心竅,爲了許豎,讓他老闆去你家,真是做孽!”
我臉上的笑容已經撐不住了,不過彭震在,我不敢隨着許橫說這些過往。
只能拉着許橫勸,“你快別哭了,當時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你還保護了我媽,要說起來,我欠你的更多。”
到了這種時候,還說什麼當初呢。
要說,也只能說一句,一切都是命。
彭震咳嗽了兩聲,見我看過去,才說:“醫生說你要情緒穩定。”
意思就是我不能激動不能哭,我急忙擦了臉上的淚水,拉着許橫說:“你別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
許橫坐直身體,紅着眼睛看彭震,“彭總,難道她連哭的權利都沒有?!你這也太欺負人了!”
我想要捂許橫的嘴,怎奈我的腿被固定住,身體根本不能移動的幅度太大,所以夠不着她。聽許橫直接指責上彭震,我哪裡還有不慌的道理,急急忙忙的對彭震解釋。“她就是脾氣直,不是故意冒犯你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許橫不可置信極了,“林枷,你怎麼變成這幅沒骨氣的樣子!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林枷。”
我擺擺手,“那個林枷早死了。”
這話我說的特別順口,說完整間病房都瞬間安靜。
我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隨後又覺得這也許纔是我內心深處的大實話吧。答應跟着彭震的時候,我的自尊傲氣就已經被自己丟棄,那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未來是什麼樣子的。而這次神經病院的經歷,更是把我身上最後的一點骨氣還有脾氣都磨去。
我屈服了,屈服於恐懼與命運,屈服於彭震。
許橫已經驚的說不出話來,看着我連哭都忘記。
彭震眼神中有最深切的痛苦,可他沒辦法表達,這時候走出來放低的聲音說:“你跟你朋友一起吃飯好不好?她陪着你吃。”
我點頭,“好。”
許橫被許豎扶着坐到我牀上,然後跟我一起面對面的吃飯。
我有小小的高興,給許橫夾了很多菜。我自己喝粥,好久沒吃東西了。怕消化不好。
彭震在我身邊,不斷的提醒,“你該吃點肉。”我聽話的吃燉的爛爛的肉。
他又說:“你喝點骨頭湯,對你的傷有好處。”
我自然順從的喝完了整碗湯。
一頓飯其實吃的不少的。
許橫冷冷的看着彭震,毫不留情的諷刺,“原來彭總喜歡機器人,能把一個大活人改造成這樣,您可真厲害。”
這許橫,我拉她,不要她再說。
許橫恨恨的。她偏要說:“我就看不得你這幅行屍走肉的樣子,看着就心疼!”
許豎適時出現,帶走了許橫。
我怕彭震記仇,又幫她辯解,“她其實心很好的,你別生她氣。”
彭震低低的嗯了聲,然後抱住我,他站着,我坐在牀上,我的頭靠在他腹部,聽他說:“林枷,我們把原來的那個你找回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