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霜不喜歡醫院,死氣沉沉地,每個人都面容憂愁。雖然在家她一個人冷冷清清很寂寥,但至少沒有這裡沉悶。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不斷提醒着她在生病,不斷提醒着她此地不宜久留,因爲她肚子裡有一個孩子。
午時,醫生照例來檢查,是一個婦產科男醫生,姓簡,名櫟,唔,就是簡櫟。沐霜很疑惑,她明明是急性腸胃炎,卻是一個婦產科醫生過來詢問情況,但轉思想到她現在懷有身孕,是婦產科醫生也是應該,遂沒有深究。他問了沐霜一些基本的情況,然後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麼,記好合上本子,囑咐沐霜幾句轉身就要走。
沐霜在簡櫟醫生嚴肅的神情下不敢輕言出口,終於等到他詢問完了,想要藉機詢問他幾句,沒想到他卻直接轉身就走。
沐霜急忙叫住他,差點就從牀上掀被跳下來,“簡醫生,請等一下。”
簡櫟轉身,抱着本子,嚴肅的面目不改,“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問題,我就是想出院了,我感覺自己也沒什麼大礙了,只是急性腸胃炎不用住院那麼久吧?”沐霜不好意思地笑笑,在簡櫟醫生肅穆的注目下,實在讓她覺得自己是個需要被家長允許才能出門的小孩。
“急性腸胃炎?誰說的?誰說異位妊娠沒有大礙?”簡櫟驀然皺起眉頭,眯着眼,低沉地說。
剎時,沐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呆呆怔怔地喃喃道,“你說什麼?異位妊娠?”
見沐霜的反應,簡櫟瞭然,時常有病人家屬擔心病人身體狀況而隱瞞病人的病情,他已經習空見慣了。然而有時候隱瞞並非是長遠的辦法,早點知道早點治療就能早點出院,免得佔用醫院資源,又浪費病人錢財。不過當然,後一個他無所謂,在他們醫院自願多花錢他何樂而不爲。
簡櫟抱着本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沐霜,“你是不是停經後檢查發現懷孕的,最近是不是偶爾腹痛?這些就是異位妊娠的症狀,你初次懷孕,不知道也可以理解,不過還是做好準備,早點做手術。”
“什麼?做什麼手術?”沐霜看着簡櫟怔怔地輕輕開口,她不敢相信,不願去深思,卻不知爲何眼裡頃刻間蓄滿淚水。
她停經後買測試紙測試,發現是懷孕了,興奮不已,不過又擔心失誤,所以來醫院驗血,確認後便不做他想開心地離開。因爲不想久留,對醫院有種莫名的排斥,所以別的檢查都沒有做。
“妊娠異位手術,俗稱宮外孕手術,將錯位的胚胎抽出來,是個微創型手術。早點做對孕婦身體影響比較小,你要面對這個事實,沒有什麼可猶豫。”
簡櫟毫不留情地赤~裸~裸直揭,淡然地看着沐霜,心裡無絲毫漣漪。從畢業到現在已在醫院六年,他見過的太多,已經沒有剛畢業時的躊躇和感情用事,因爲見過太多,所以已經麻木。目睹太多人猝然離世,更經歷了那人在他手裡辭世長眠,還有什麼讓他起漣漪,讓他動惻隱之心?
醫者,醫人,終究不能自醫。
沐霜還是不願相信,一雙鳳眸目光渙散地微微顫抖,呆呆地坐在牀上,雙手緊緊抓着被角,嘴裡喃喃自語:不是的,不是的……然而卻猝然淚下。
連續下了兩天的雪終於停了,太陽重返天空,萬里無雲,碧空如洗。陽光灑在雪地上,積雪在溫暖裡漸漸消融,但雪融,比雪落更寒冷。
沐霜坐在醫院樓下的亭子裡,披着厚重的皮草外套懶洋洋陽光下假寐。
林曦擔心坐久了沐霜禁不住這樣的透骨奇寒,返回病房幫沐霜泡了一杯熱茶,回來看到沐霜輕撫着肚子沉思。
聽到腳步聲,沐霜輕飄飄地開口,“我以爲有了孩子我和他就多一份牽絆,孩子是維持家庭的紐帶和橋樑,有了孩子他就會多一些時間在家。儘管他現在不喜歡小孩,但我堅持生下來他會漸漸喜歡,我見他不排斥沐陽的,我以爲,”她頓了頓,痛苦地閉上眼,續言,“可是我卻沒想到我千方百計懷上的孩子生不下來。這也是隨了他的意吧。”
林曦走到她身旁,將水杯遞給她,爲她拉高外套,以免冷風從脖子灌進去,“不要多想了,你們還年輕,明年可以再要一個。“
“你覺得會嗎?“沐霜擡眼看林曦,與其說詢問不如說反問。
“終究會有的,這種事也強求不來,現在至關重要的是不讓你的身體受太大傷害,不影響下一次的懷孕。”林曦握住她的手,對上她投來的視線,堅定地安慰。心裡卻莫名地纏上一絲難過,難過地想要落淚,但不能,不能在她面前軟弱,她要帶着她一起堅強。
沐霜收回視線,看着庭院裡逐漸消融的雪,再過一個時辰,這積雪就完全化成水,然後又再一次蒸發,重返天空。
“這積雪融化成水還可以重返天空,等待下一次化雪的機會,但是失去的孩子,得不到的愛情,不會再回來。”
“沐霜,不要胡思亂想了,在外面待久了對身體不好,回房間吧。”林曦蹲下來,攔下沐霜的視線,忍不住低聲哀求。
“你先回學校吧,下午還有課呢,我再坐一會兒,我想再坐一會兒。”沐霜垂眸迎上林曦的視線,回握住她的雙手,對她安慰一笑,但那笑卻讓林曦差點落下淚。
“那好吧,我先回學校了,明天再來看你。”猶豫片刻,林曦還是答應,讓她靜一靜,好好想一想,總比強迫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比較好。而且,她擔心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流下淚,她不願自己勾起沐霜消極的情緒。
林曦走後,直到她端來的熱茶涼了沐霜都沒有拿起。總有絲心煩意亂,但卻也覺得心如止水,平心靜氣得何事都不想理會,只想靜靜地置身於一個冰涼的世界讓自己感受微風拂面的清爽與冰涼。
“阿宸,不要走,你知道我還一如既往地愛你,所以我回來了。”嬌弱的女子雙手緊緊地扣住擡腳要走的人,頭埋在他的寬厚而溫暖的脊背,終於抑制不住內心洶涌的情感,顫抖着身子,哽咽出聲。
沐霜緊裹着身上的皮草,棄了電梯選擇一步一步地爬樓梯,爬了四樓身體逐漸回暖,小臉也恢復了血色。她低着頭數着步子一步一步機械地向上,擡腳邁上五樓的第一層階梯,一女子哀求地訴說情感的聲音向她拂來。她的步伐一滯,頓了頓,淡漠地轉身推門出去,重選電梯上五樓。
回到病房,看見桌子上放着一碗已經盛好的粥,是城西那家店的,還冒着熱氣。她熟視無睹,脫下外套就上-牀裹着被子側身向裡假寐。
剛躺下門被推開的聲音就響起,沐霜依舊安靜地閉着雙眼。回來得比她預想得早。
“聽說你早上什麼也沒用,我帶了你喜歡的那家店的粥,起來用一點。”熟悉的腳步聲在牀邊停下,牀邊的椅子背拉開,沒有情緒的聲音淡淡響起。
沐霜睜眼,轉過身,淡淡地看着張謹宸。他情緒處理得還真快,絲毫沒有留下痕跡。良久,她輕飄飄地開口,“我只喜歡那家店的粥,但吃多了也難免覺得膩了,看到就沒有胃口。”
張謹宸一頓,攪拌着粥的手驀然停住,微微擡眸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放下粥,溫和地詢問,“你想吃什麼,我讓小劉送過來。”
“我沒胃口,什麼都不想吃。”沐霜漠然地看着他,冷冷地開口。
聞言,張謹宸淡淡地看着沐霜,深邃的眼眸射進她漠然的雙眸中,須臾間,瞭然了般,“你知道了。”
沐霜雙眸閃了閃,不勝地轉開視線,“你想隱瞞多久?生不下來不正和了你的意?”
張謹宸眯了眯眼,微微蹙眉,“我是不想你太早有孩子,但也不至於你有了不想你生下來。”
他似乎很憤怒,寡淡的聲音低沉了一個音次,冷冷地看着她。他極少這樣,平時他在她面前都淡若清風,漫不經心,似乎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什麼都不能改變他的泰然自若。
沐霜的心顫了一顫,反應到自己的口不遮掩,但內心卻有一絲暢快,邪惡地想看到他泰山崩於前是否會面不改色。
“是嗎?你不是一直避孕,擔心我有了孩子會成爲你和陳晴晴的阻礙?”沐霜坦然地迎上他的視線,嘴角上揚,冷嘲熱諷。
張謹宸雙眸變得陰鷙,眉頭更是糾成一團,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握拳,強自壓制着內心的憤怒。良久,他緩緩鬆開手,淡然地看着沐霜,冷冷開口,“無理取鬧。”
沐霜淡然地看着他的反應,內心卻隱隱期待他的爆發,渴望摧毀一切,渴望看到他怒不可遏的樣子,期待看到他無懈可擊的樣子撕毀在自己眼前。但沒有,他剋制住了,她驀然地生出一絲失落感。
“哼”沐霜雙眸閃了閃,但旋即恢復漠然,她冷哼一聲,正視張謹宸,“我明天做手術,彼此正好了無牽絆,離婚吧!”
聞言,張謹宸一怔,淡淡的眼神卻犀利地探索沐霜眼中是否存在一絲裂痕。沐霜在被子掩蓋下的雙手緊緊握成拳,死死地揪着牀單,面上平靜地毫無波瀾。
良久,張謹宸轉開視線,寡淡地丟下“不可理喻”四個字就起身離去。
他甫一出門,沐霜緊繃的神經“嘭”地一聲斷了,身體無力地往後跌靠下來,氣喘吁吁。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一種如釋重負之感莫名地油然而生。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原來就存在問題還是在後來的生活中日積月累,沐霜無從曉得。她清晰地記得自己對張謹宸最初的感覺,因爲他一句話而怦然心跳;因爲一個聽聞就追隨而來;最後還是因爲他一句話義無反顧。曾經的信誓旦旦卻淪落到現在的心灰意冷,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她和張謹宸在哪一環節落下遺患,何時起開始相向而行?
沐霜窮思極想,卻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