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霜停駐了很久, 直到有人經過她身邊時才恍然,歪着腦袋笑了笑,顛顛揹包雙手插進外套口袋, 然後擡着輕盈的步伐離開。
草坪後面的有些遠的亭子裡, 一男子坐在桌邊, 修長的手指搭在染了淡綠色的瓷釉茶杯邊, 陽光斜照進來, 茶杯瑩瑩地發着光,男子沒有什麼情緒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前方,不時地拿起茶杯飲一口。旁邊的男子卻沒有這麼閒情逸致, 一直不時轉頭左看,好像在等待着什麼, 有些煩躁。
再次轉頭回來, 陳墨軒終於還是沒有了耐心, 憤然地拿起茶杯就大飲一口。
“別~”
噗~
陳墨軒被燙得滿臉通紅,吐出滿口的茶水, 怨恨地看着張謹宸。張謹宸幸好沒有坐在他對面,承受着怨恨卻依然面不改色地將茶壺放下,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遞給旁邊的人,“我要提醒你來着,可是你太急切, 沒等我說完。”
陳墨軒接過手帕搓成一團胡亂地將脣邊的茶水擦了擦, 然後恨恨地丟在桌上, 毒怨地看着張謹宸, 鼻孔裡衝動地呼着大氣, “那也是你的錯,如果不是你突發奇想地想來拜訪莫老, 我不至於被別人嫌棄地被晾在這裡半天。”
張謹宸節骨分明的手指掂着茶杯在脣邊輕輕吹着熱氣,聽言擡眸瞥他一眼,復垂眸繼續吹了吹,“你可以現在就走,不過再過五分鐘後莫老來了你不要追悔莫及,”喝了口茶,續說,“聽說陳老師一直想求得莫老的一副字畫?”
陳墨軒氣憋,啞口無言,又重重地哼了一聲,但依舊穩如泰山地坐在桌邊。張謹宸有些好奇,百無聊賴的等待中似乎有了件趣事,乾脆放下茶杯,等着看好友是會怎麼挽回臉面。然而,他有些低估了好友的臉皮,陳墨軒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筆直,若無其事地伸手提起放在張謹宸前面的茶壺,給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又移過去給張謹宸添滿了茶,正色道,“天冷,多喝熱茶暖暖身。”
張謹宸一直在和家裡抗爭着,爲了爭取自己的自由權,但是家裡逼得很緊,特別是他從A市回來後。前一陣子他很平靜,平靜地怪異,陳墨軒都不敢在他眼前閒晃,只能跟張謹宸身邊的人旁敲側擊,可張謹宸身邊的人除了陳墨軒他自己還有誰瞭解陳墨軒,還有誰敢打聽關於張謹宸的事?特別在張謹宸這麼平靜的時期。但張謹宸把自己藏起來消失了一天後,再次出現在陳墨軒面前又恢復正常了。雖然這幾天陳墨軒一直膽戰心驚,但也總比之前一直被壓迫剝削幸福很多,陳墨軒痛心疾首,後悔沒有趁着這幾天好好瀟灑放縱,唉,實在太失策。
恢復正常的張謹宸又開始實施自己的新計劃,持續和家裡抗爭到底,這不,還沒過完年就拉着陳墨軒陪着他過來一起拜訪莫老了。不過,拉着陳墨軒過來是他自己的說法,還待考證。
像張謹宸這種鐘鳴鼎食之家,一代單傳的他是註定子承父業,但張謹宸從來就不屈服於命運,自懂事看清張家的表面繁盛實質已腐敗的真相後,他就開始爲自己尋找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不同流合污。他沒有依照家裡的安排而去上公立高中,高中過後又私自出國四年。家裡終於下了禁令,不過也跟張謹宸各自退了一步,張謹宸從國外回來,但不住家裡受約束,而是自己住外面,但前提是不依附家裡的關係,自己掙扎立世。這對張家人來說是懲罰,但對張謹宸來說是經歷艱苦抗爭而獲得的自由,他求之不得。只是這幾年在張家的明裡暗裡的壓力下,張謹宸過得有些艱難。這也是他前一陣子平靜地讓人害怕的根源之一,不過已經過去,今天來見莫老就是一個新的里程。
像張謹宸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住在世人完全不知道的邊界山裡,有着他們自己的一個家族,就像一座圍城。而像莫老這樣的人,大隱隱於市,就住在這樣的一個普通的小區裡,如果不是跟隨張謹宸一起來,陳墨軒絕對想不到。
張謹宸說的五分鐘到,莫老的身影不到六分鐘就出現在陳墨軒的視線裡。與陳墨軒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他以爲像莫老這樣的傳說中的人物應該仙風道骨,要不然就是戰戰巍巍卻怪脾氣傲嬌的小老頭,然而,當真人出走過來時,陳墨軒卻大失所望,這不就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大爺嗎?
莫老走出來後,張謹宸收起調戲好友的心情,站起來,目光隨着莫老一路由遠及近。
“坐下吧,我可受不起張家人這樣的大禮。”莫老一走進亭子,就在空餘的座位坐下,亭子裡充盈着淡淡的茶香,莫老挺直脊背,擡高視線往茶壺裡探了探,卻還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模樣。
對於莫老的話,張謹宸自動轉換成讓他坐下的迴應,尊敬地叫了一聲“莫老”,然後從容地落坐,自顧自地拿起腳邊的水壺往空在一旁的茶杯倒了杯熱水。陳墨軒感到太失望了,他可是抱着一睹仙人之姿的期待來的,卻失望至極。隨着張謹宸尊敬叫聲“莫老”後他就頹然地坐下,伸手提起茶壺他又給自己半滿的杯子續滿了茶水,一擡手仰頭將杯子裡的茶水一飲而盡。莫老看在眼裡,心裡痛心疾首,桌上的手指狠狠地踱着桌面,但又矜持於發作,只能轉了視線,眼不見爲淨。
張謹宸燙過杯子,倒掉裡面的水,握住壺柄給杯子緩緩倒了八分滿的茶,端起杯子放到莫老面前,動作很從容,依然那麼漫不經心卻又不失禮數。張謹宸從來就不是個會失禮數的人,以至於從不會被認爲失了禮數。
莫老的餘光一直追着張謹宸的手上的動作,他果不其然地將杯子放在自己面前,莫老很是滿意,懸着地心落下,輕輕地咳了一聲,轉頭回來,自然而然地端起杯子放在脣邊飲了口,眉頭舒展開。
做完這些,張謹宸也不語,繼續着手裡的動作,旁若無人地俯下身子拿出一個爐子上來,爐子裡還放着幾根炭,繼而又拿上來一個紫砂壺和配套的三個杯子,兩瓶泡茶專用的礦泉水和一個煮水的壺。不知何時,張謹宸手裡多了個打火機,桌上放了幾根引燃的細柴,張謹宸將細柴捆成一團點着放進爐子裡。
陳墨軒有些目瞪口呆,張謹宸何時帶了這些東西來?他全然不知。不過看到桌上的這些東西他也明白張謹宸接下來要做什麼,像張謹宸這樣的人的確是深藏不漏,如果不是與他自高中就認識,他真的會詫異,但瞭解了他的家庭,對他偶爾露出深藏“技能”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陳墨軒坐直了身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桌下的雙腿交疊翹起二郎腿,姿態悠閒愜意,似乎在靜候一場表演。
莫老見狀放下在脣邊的茶杯,眼裡不無期待。聽說張欽揚唯一的兒子不願意子承父業,但卻傳承了父親的衣鉢,是張家人最懂茶之道的人。
很快,放在爐子上的水壺就開始颼颼作響,張謹宸提起水壺,傾倒淋在一邊的杯子和紫砂壺上,待杯壺幹了,張謹宸把在等水滾時分好的茶葉依次放入壺中。片刻,放回爐子上的水壺裡銚緣涌如連珠,張謹宸右手提起水壺,左手揭開茶壺,將沸水環壺口,沿壺邊衝入,一會兒水衝滿茶壺,茶末浮在壺面。接着,張謹宸輕輕地用右手裡握着的水壺颳去紫砂壺上的茶沫,刮好後,左手將壺蓋蓋定茶壺,右手的水壺傾斜繼續淋在紫砂壺上。瞬間,茶香溢在整個亭子裡。水壺裡還有一些水,張謹宸將其倒在配套的三個杯子裡,將剩下的礦泉水倒入水壺中再次放在爐子上煮。然後用一個茶杯豎放於另一個茶杯中,三隻手指轉動杯子,動作迅速,聲調鏗鏘,姿態美妙。陳墨軒歎爲觀止,雖然他見過的次數不少,但張謹宸那麼正式認真還是第一次,以前張謹宸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讓他以爲他只是把泡茶當做一種消磨時間的樂趣,今天他才發現,原來泡茶可以作爲一種藝術供人欣賞。
張謹宸將第一壺茶倒掉,重新衝入新煮好的開水,茶香再次溢出來,他右手提起茶壺,從左到右,一次將茶水灑入三個杯子中,他端起左邊的一杯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端着茶杯的邊沿,中指護着杯底,無名指和尾指收緊,送向莫老。
莫老雙眸閃了閃,似乎剛從震驚中恢復,愣愣地伸出雙手接過張謹宸遞過來的杯子,放在脣邊輕輕吹了吹,飲了一口,放下,但杯子落桌之前又端起來複飲一口,纔將杯子放下。
“說吧,要我幫你什麼?”
張謹宸飲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淡淡開口,“我只希望莫老不要接受家母的請求。”
“就這樣?”
“就這樣。”張謹宸微微點頭。
“你可知道如果我拒絕你母親的要求,張家將面臨什麼?”莫老放在桌上的手又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置之死地才能後生,人瀕臨死亡時纔會狠下心割掉腐爛的部位。”張謹宸提起茶壺,給莫老的杯子續了八分滿,手收回來,要放下茶壺,卻有一隻杯子遞過來,張謹宸微微擡眸瞟了遞過來杯子的那人一眼,擡高壺底,緩緩地往已見底的杯子滿上。
那人對上張謹宸瞟來的目光,咧開嘴燦爛一笑,張謹宸給他添滿了茶水,那人滿意地點點頭,收回杯子裝模作樣地吹了吹,微微抿了一口。
“既然你如此有信心,那我更不應該插手你與你母親的事,你們家族的紛爭我也懶得捲入其中,要不是,”頓了頓,瞥了張謹宸一眼,續言,“要不是看着你已故去的父親和祖父的面上,我也不願見你母親。”
“多謝莫老還顧着父親和祖父的情分,我以茶代酒代他們敬謝莫老。”說着,張謹宸雙手捧起茶杯,敬了下莫老,擡高杯子一飲而盡。
“別,我可受不起張家繼承人如此大禮。”莫老擺擺手,但還是就着手裡的杯子飲了一口。
“你是何時準備了這些東西的?我們一起出來,我怎麼都不知道。”陳墨軒與張謹宸將那些杯杯罐罐各自裝進盒子裡,放進後備箱,然後左右兩邊分開上車,繫着安全帶,陳墨軒如是問。
張謹宸將安全帶扣上,啓動車子,看着後視鏡倒車出庫,“這些東西很久就準備好了,正好今天日子好。”
“哦,原來你蓄謀已久。”陳墨軒隨口回道,摸出一張碟片放入機子中,輕柔的外文歌緩緩流出,漸漸地將這個小小的空間填滿。張謹宸戀舊懷古,總是保留着舊的愛好和習慣。
張謹宸斜睨他一眼,不再理會,專注開車,緩緩將車開出小區,進入來來往往的車流中。
剛纔那人好像是她了,還是那樣有生氣。不過現在還沒有過完年,她就去學校了,大學開學那麼早?去年聽他們導員說這學期他們去恆信實習,所以開學比較晚,可以在家過完元宵節,她都不和家人過元宵的麼?
春天到來了,但夜幕還是很快降臨,張謹宸開車出小區已經開始燈華初上,路上行駛的車子也開了車燈,燈光交錯在一起,看久了像一場無聲電影,默默地講述故事,來來往往的每一輛車都參與其中,但都只是在跑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