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能個個能文呢?”老者道:“考試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啓,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歷算,或以書畫,或以醫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杉。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處國主當日創業之始,曾於國門寫一對聯,下句是“要好兒孫必讀書’,就是勉人上進之意。”多九公道:“請教老丈:貴處各家門首所立金字匾額,想是其人賢聲素著,國主賜圖表彰,使人效法之意。內有一二黑匾,如‘改過自新’之類,是何寓意?”老者道:“這是其人雖在名教中,偶然失於撿點,作了違法之事,並無大罪,事後國主命豎此匾,以爲改過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冶罪。倘痛改前非,衆善奉行,或鄉鄰代具公呈,或官長訪知其事,都可奏明,將匾除去,此後或另有善行,賢聲著於鄉黨,仍可啓奏,另豎金字匾額。至豎過金字匾額之人,如有違法,不但將匾除去,亦是加等治罪,即‘《春秋》責備賢者’之義。這總是國主勉人向善,諄諄勸戒之意。幸而讀書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爲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閒談,不知不覺,連飲數壺。老者也問問天朝光景,嘖嘖讚美。又說許多閒話。老者酒已夠了,意欲先走一步;唐敖見天色不早,算還酒帳,一同起身。老者立起,從身上取下一塊汗巾,鋪在桌上,把碟內聽剩鹽豆之類,盡數包了,揣在懷中,道:“老先生錢已給過,這些殘餚,與其白教酒保收去,莫若小弟順便帶回,明日倘來沽飲,就可再叨餘惠了。”一面說著,又拿起一把酒壺,揭開壺蓋,望了一望,裡面還有兩杯酒,因遞給酒保道:“此酒奇在你處。明日飲時,倘少一杯,要罰十杯哩。”又把醬豆腐、糟豆腐,倒在一個碟內,也遞給酒保道:“你也替我好好收了。”四人一同出位,走了兩步,旁邊殘桌上放著一根禿牙杖,老者取過,聞了一聞,用手揩了一揩,放人袖中。
出了酒樓,到了市中。只見許多人圍著一個美女在那裡觀看。那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生得面如傅粉,極其俊秀,惟滿眼淚痕,哭聲甚慘。老者嘆道:“如此幼女,教他天天拋頭露面,今已數日,竟無一人肯發慈心,卻也可憐。”唐敖道:“這女爲何如此?”老者道:“此女向充宮娥,父母久已去世。自從公主下嫁,就在駙馬府伺候,前日不知爲甚忤了駙馬,發媒變賣,身價不拘多寡。奈敝處一錢如命,無人肯買。兼之駙馬現掌兵權,殺人如同兒戲,庶民無不畏懼,誰敢‘太歲頭上動土’?此女因露面羞愧,每尋自盡,俱被官媒救護。此時生死不能自主,所以啼哭。二位老先生如發善心,只消十貫錢就可買去,救其一命,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破費十貫錢買了,帶回嶺南,服侍甥女,豈不是好?”唐敖道:“此女既充官娥,其家必非下等之人,我們設法救他則可,豈敢買去以奴卑相待,不知其家還有何人,如有親屬,小弟情願出錢。令其親屬領回,倒是一件美舉。”老者道:“前日駙馬有令,不準親屬領回,如有不遵,就要治罪。因此親屬都不敢來。”唐敖聽了,不覺搔首道:“既無親屬來領,又無人救,這卻怎好?爲今之計,只好權且買去,暫救其命,再作道理。”於是託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貫錢,交給老者,向官媒寫契買了。老者交代別去。
二人領了女子,迴歸舊路。唐敖問其姓氏。女子道:“婢子複姓司徒,侞名蕙兒,又名嫵兒;現年十四歲。自幼選爲宮娥,伺候王妃,前年公主下嫁,蒙王妃派入駙馬府。父親在日,曾任領兵副將,因同駙馬出兵,死在外邦。”唐敖道:“原來是千金小姐。令尊在日,小姐可曾受聘?”司徒嫵兒道:“婢子獲罪,蒙恩主收買,乃系奴婢,今恩主以小姐相稱,婢子如何禁當得起!”林之洋道:“剛纔俺妹夫說斷不肯以奴僕相待,據俺主意:小姐從今拜俺妹夫爲義父。彼此也好相稱。”說話間,來到岸邊,水手放過三板,一齊渡上大船。林之洋命司徒嫵兒拜了義父,進了內艙,與呂氏、婉如見禮;復又出來,拜了多、林二人。唐敖又問可曾受聘之事,嫵兒滴淚道:“女兒若非丈夫負心,今日何至如此!”唐敖道:“你丈夫現在做何事業?爲何負你?”嫵兒道:“他祖籍天朝。前年來此投軍,驕馬愛他驍勇,留在府中,作爲親隨。但駙馬爲人剛暴,下人稍有不好,立即處死,就是國王也懼他三分;
又性最多疑,惟恐此人是外邦奸細,時刻提防。去歲把女兒許給爲妻,意欲以安其心,誰知他來此投軍,果非本意。女兒既有所見,兼因駙馬暴戾異常,將來必有大禍,惟恐玉石俱焚,因此不避羞恥,曾於黑夜俟駙馬安寢,暗至他的門首,勸他急速回鄉,另尋門路。不意他把這話告知駙馬,公主立將女兒責處。此是今春的事。前日女兒因駙馬就要出外閱兵,恐他跟去,徒然勞苦,於事無益,又去勸他及早改圖,並偷結令旗一技,以便私自出關。不意他將此話又去稟知。因此駙馬大怒,將女兒毒打,併發官媒變賣。”唐敖道:“你丈大既來投軍,爲何不是本意,況跟去閱兵,或者勞苦一場,掙得一官半職,也未可知,怎麼你說與他無益?這話我卻不懂,你丈夫姓甚名誰?現年若干?你們既已聘定,爲何尚不完婚?”嫵兒道:“他姓徐,名承志;現年二旬以外。駙馬雖將女兒許配,終懷猜疑,惟恐仍有異心,故將婚期暫緩。女兒因他由天朝數萬裡至北,若非避難,定有別因,意欲探其消息,奈內外相隔,不得其詳。去歲冬間,他跟駙馬進朝議事,女兒探知回來尚早,正好看其行藏,即至外廂,暗將房門橇開,搜出檄文一道,血書一封,這有曉得他是英國公忠良之後,避難到此。
因此今年兩次舍死勸他,及早改圖。女兒原想救出丈夫,冀其勉承父志,立功於朝,以復祖業,庶忠良不至無後,英公亦瞑目九泉。倘得如願,女兒一身如同蒿草,即使駙馬聞知,亦必含笑就死,復有何恨!那知他無情無義,反將女兒陷害。若說他出於無心:今春女兒被責,幾至九死一生,閤府無人不曉,他豈不知?今又和盤托出,竟是安心要害女兒,卻將自己切身之事全置度外,豈非別有肺腸麼?”說罷,放聲大哭。
唐敖聽罷,又驚又喜道:“此人既是徐姓,又是英國公之後,兼有檄文、血書,必是敬業兄弟之子無疑。數年來,我在四處探信,那知盟侄卻在此處。吾女如此賢德,不避禍患,勸他別圖。他不聽良言,已屬非是;反將此話告訴駙馬。此等行爲,真令人不解,你休要悲慟,其中必有別情,等我前去會他一面,便見分曉。”嫵兒止悲道:“義父呼他爲侄,是何親眷?”唐敖就把當日結拜各話,細細告知。隨即約了多、林二人,尋至駙馬府,讚了許多工夫,用了無限使費,纔將徐承志找出。徐承志把唐敖上下打量,細細望了一望道:“此非說話之處。”即攜三人,走進一個茶館,檢了一間僻室,見左右無人,這才向唐敖下拜道:
“伯伯何日到此?今在異鄉相逢,真令侄兒夢想不到。”唐敖忙還禮道:“賢侄如何認得老夫?”徐承志道:“當日伯伯長安赴試,常同父親相聚,那時侄兒不及十歲,曾在家中見過,此時雖隔十餘年之久,伯伯面貌如舊。所以一望而知。”因向多、林二人見禮道:“二位尊姓?”唐敖道:“這都是老夫內親。”因將二人姓名說了。茶博士送上茶來。徐承志道:
“伯伯因何來到海外?近來武后可緝捕侄兒?”唐敖即將中後被參並緝捕淡了各話告訴一遍。因又問道:“賢侄爲何返奔到此?”徐承志道:“侄兒自從父親被難,原想持著遺書,投奔文伯伯處。奈各處緝捕甚嚴,只得撇了駱家兄弟,獨自逃到海外。飄流數載,苦不堪言,甚至僮僕之役,亦曾做過。前歲投軍到此,雖比僮僕略好,仍是度日如年。但侄兒在此,伯伯何以得知?”唐敖道:“賢侄今已二旬以外,不知可曾娶有妻室?”承志一聞此言,不覺滴下淚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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