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身上的那滿是血污的衣裳雖然已經破爛不堪,但卻還能看出這是上好的衣料。
屍體的臉已經血肉模糊,看不出原本的樣貌,但是他只有一隻耳朵!
定國公渾身顫抖,他拿起屍體那包得像糉子一樣的右手,解開那一層層的布條,右手上赫然只有四根手指!
定國公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苒軍大帳內,何秀瓏聽着來人的稟報,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那具屍體是她讓人安排的,其實定國公只要仔細去看,就能看出屍體的耳朵和手指都是新傷。
何秀瓏知道這件事早晚會被揭穿,但是那無所謂,只要第一眼足夠震憾就足夠了。
“阿秋姑娘,你最好還是說實話吧,你是打着給我們送醬菜的名義從家裡出來的吧,若是你出了什麼事,你家裡的人一定會懷疑到我們頭上,到時惹上麻煩的還是我們。”
她雖然做婦人打扮,但是還很年輕,也只有十八九歲。
果然,她娘第一個反對:“這怎麼可以,現在兵荒馬亂的,只有家裡最安全,再說,那幾個姑娘都是騎馬來的,看上去就不像好人,咱們連她們的來歷都不知道,萬一她們把你給賣了,那怎麼辦?”
次日,定國公清醒之後,親信便迫不及待報告了這個好消息。
小梨嗔道:“大姑娘”
小梨四下看了看,對何苒說道:“院子裡還有柴禾,竈間有瓦罐,還能煮飯。”
只是被褥都被搬走,只餘下兩張舊牀板。
小梨掏出一錠銀子:“我們不白住的。”
出門還帶着杯子,一定是很講究的人吧。
這世道,對女子是不公平的。
阿秋想說,我本來要走的,可是卻不由自主地跟着何苒進了屋。
這樣的事,何苒聽說過很多,也遇到過很多。
“你們是要去府城嗎?來得不巧,聽說府城打起來了。”
而此時的何苒,也已經動身前往揚州。
定國公這一次不僅僅是暈倒,他中風了!
何苒身邊只帶了小梨和流霞幾個,她沒有去與何秀瓏匯合,而是去了附近的一個村子。
她看着阿秋肩上的小小包袱,關心地問道:“你想離家,是不想給家裡再添麻煩,可如今兵荒馬亂,你又能去哪裡?”
阿秋口中的“他”,顯然就是那個畜生前夫了。
小梨連忙謝過,讓她進來坐坐,阿秋搖頭說天晚了要早點回去。
何苒說道:“那你就留下給我做飯吧,她們幾個做飯全都不太好吃。”
但是這場仗還沒有打完,他們也還不能走出家門。
何苒使個眼色,小梨忽然出手,一把就將阿秋扯了進來。
小梨問道:“阿秋姑娘,你這是要出門?”
“你會武功嗎?”何苒打量着阿秋的身材,江南水鄉的女子,纖細柔軟,哪怕從小生活在鄉下,舉手投足間也透着溫柔。
“我們都是女子,阿秋姑娘不用介懷,有什麼事進屋說吧。”
可是何苒猜錯了,嬸子大娘們看看那錠銀子,卻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阿秋忙道:“不是不是,剛剛順路去一位嬸子家拿了剛裁好的衣裳。”
他要殺誰?
是何秀瓏還是周滄嶽?
何苒微笑:“是啊,很不巧,所以我們暫時不能進城了,各位嬸子大娘,不知村裡可能借宿?”
這時,兩個婦人把屋子收拾妥當,站在門外等着,何苒看到其中一個婦人長得與大嬸有幾分相似,想來這就是大嬸的女兒阿秋了。
好在定國公的身體底子不錯,他被搶救過來,但是近期內是不能再領兵了。
當然,在定國公倒下之後,那具屍體也被確定並非荊老三,屍體的耳朵和手指都是在死後被割下來的,這和定國公收到耳朵手指的時間對不上。
一杯茶水下肚,阿秋忐忑的心情也平復下來。
嬸子大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又一起看向眼前的幾個姑娘。
原本還以爲正在打仗,可能在村子裡不容易找到肯借宿的人家,卻沒想到她們六人剛進村子,便被一羣看熱鬧的嬸子大娘圍了起來。
阿秋不明白這位姑娘爲何會問這個,但她還是說道:“家裡人都愛吃我做的飯食,一樣的食材,可是我做出來就是比我娘和我嫂子的要好吃。”
這便無人得知了。
阿秋稀裡糊塗地回到家裡,和家裡人說起這件事時,才忽然想起,她連那位姑娘姓什麼都不知道。
這處房子雖然已有多日沒有住人,但屋子裡並不髒,稍做整理便能住人了。
何苒微笑:“既然來了,那就進屋吧。”
小梨貼心地遞上乾淨的帕子,阿秋雖然接過帕子,卻還是用衣袖抹去淚水,可是眼淚卻止不住流個不停。
何秀瓏罵道:“算你狠,今日休戰!”
不是專程過來送醬菜的嗎?
爲何還會揹着包袱?
她正在想如何告辭,卻聽到何苒問道:“阿秋姑娘離家出走,不怕家裡人擔心嗎?”
終於,一位嬸子忍不住說道:“幾位姑娘,不是我們不肯招待你們,是里正爺叮囑了,這陣子村裡不能接待外人,哪怕是親戚也不行。”
今年不太平,兵荒馬亂,住在那裡肯定不如回村更安全,於是大嬸一家找到里正,好話說盡,又掏了十兩銀子,這才重又搬回村裡,那處房子便空置下來。
原來這嬸子家前幾年和村裡人打架,被趕出了村子,無奈之下便在離村子不遠的一處荒地上蓋了房子,一家人便住在了這裡。
也不知哭了多久,阿秋終於說道:“因爲我的事,弟弟被人退親了,我讓家裡丟臉了”
事實證明,何秀瓏的這個破綻百出的計謀得逞了。
可惜,定國公卻沒有半分喜悅,他張張嘴,一條亮晶晶的涎水順着嘴角淌下來。
吃晚飯的時候,阿秋又來了,這次是她一個人來的。 她手裡拿着一隻罐子,看到來開門的小梨,她有點不好意思:“這是醃好的乳黃瓜,阿孃讓給你們送來嚐嚐。”
此時暮色已濃,小梨一眼瞥見阿秋身上揹着一個小小的包袱。
聞言,其他嬸子紛紛衝她翻起了白眼,可顯着她了,就她家在村外有房子。
阿秋擡起頭,眼睛被淚水洗刷得更加清透:“我聽人說苒軍就在府城城外,領兵的是一位女將軍。”
何苒沒有打擾,默默地看着她不停地擦眼淚,衣袖被眼淚浸溼,她這才換成帕子。
而這具屍體是從今天的戰場上找到的,所以這明擺着是何秀瓏的奸計!
與此同時,又有一羣讀書人聚集在府衙外面,他們手捧孔聖像,昂首挺胸,慷慨從容,爲首的一名學子更在高聲譴責定國公爲一己私利,不戰而敗,將安慶六縣拱手相讓,奴顏媚骨,無恥之極!
出去應對的官員已經驚呆了,如果他沒有記錯,眼前這些人,和前幾天在這裡靜坐,讓定國公給出答覆的是同一羣人吧。
“等等,我家在村外有處房子,你們若是不嫌棄,我領你們過去。”
何苒笑了,問道:“你煮飯的手藝怎麼樣?”
阿秋搖搖頭:“我不會武功,但我會燒火會煮飯,我聽說軍隊裡有火頭兵,專管煮飯的,我可以去煮飯,我不要軍餉,吃得也不多,只要給我一個容身之處就可以了,我聽說苒軍裡有很多女兵。”
話雖如此,可是阿秋眼裡的慌亂是瞞不了人的。
這個村子距離揚州城三十餘里。
大嬸忙道:“你們肯出銀子,我就回村搬鋪蓋,再給你們拿些米麪和青菜。”
何苒笑着說道:“好啊,那就有勞嬸子了。”
小梨很大方,提前便把銀子付了,大嬸原本還擔心她們住得遠,明天一早不給錢就跑了,現在銀子到手,大嬸放下心來,語氣更加親切,讓跟她來的兩個年輕婦人去幫忙打掃屋子,她則毫不客氣地坐下,和何苒話起家常。
何苒聞聲從屋裡出來,看到還在門口僵持的兩人,她走過來,便看到神色慌張的阿秋,以及阿秋揹着的包袱。
“咦,你們還會騎馬啊?”
阿秋萬萬沒想到眼前的姑娘竟然想要僱自己,她站起身來,有些不知所措,何苒說道:“讓小梨送你回去,你和家裡人說一聲,明天就跟我們一起走。”
“你是被休回來的?”
周池的牌位在城門口連掛數日,何秀瓏也不急,城外的人進不去,城裡的人也不出來,那就看誰先着急吧。
何苒哈哈大笑,對阿秋說道:“你看如何?”
這年頭,會騎馬的年輕女子並不多。
大嬸眉開眼笑,小跑着走了,再回來時身邊帶了兩個年輕女子,兩人都做婦人打扮,她們推着一輛獨輪車,車上放着幾牀被褥和米麪菜蔬。
她上次來揚州,算算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果然,阿秋點點頭:“阿孃把我接回來的第二天,他,他就讓人送來了休書.”
何苒還記得那嬸子說是自己把女兒從婆家接回來的,當時她潛意識裡以爲是和離了。
說完,她一揮手,幾人牽着馬便要出村。
如果不是和離,那就是被休的。
進了屋,何苒示意阿秋坐下,讓小梨給阿秋端了一杯茶。
“殺殺”
次日清晨,苒軍又來叫陣,這一次,城門前掛出了一個牌位!
太祖周池的牌位!
既然苒軍打出的是昭王的旗號,那麼只要何苒還沒有廢掉昭王,那麼苒軍看到太祖周池的牌位,如果繼續攻城,便是對太祖不敬,不僅是何秀瓏,就連何苒,也要被天下人口誅筆伐。
何苒明白了,白天時和她一起來的那個婦人是她的嫂子,原來家裡還有一個尚未成親的弟弟。
何苒這才知道,那兩個年輕婦人,一個是她的兒媳,另一個則是她的女兒。
待到阿秋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院子裡了,小梨順手上了門閂。
看到銀子,嬸子大娘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這是銀子啊,她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銀子,平時經手的都是銅錢,偶爾有銀子也是碎銀。
現在仔細一想,本朝雖然允許夫妻和離,但偶有和離的,也都是上層圈子裡的事,民間的小老百姓,鮮少會有和離的。
那位嬸子看到她們要走,就像是被割肉一樣難受。
阿秋顯然沒有考慮這麼多,此時聽小梨這樣說,怔怔一刻,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何苒懂了:“原來如此,那就不麻煩大家了,告辭。”
沒等何苒詢問,大嬸就自顧自地說道:“唉,我家阿秋命不好,遇到個畜生,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總不能看着她在婆家被那畜生打罵吧,去年我一咬牙,就帶着我家兩個小子,把她從婆家接回來了。”
何苒看到她們眼睛裡跳動的小火苗,以爲下一刻,她們便會爭先恐後自報家門,邀請她們去家中投宿。
阿秋見那茶杯亮晶晶的,像是銀子做的,這不是自家的東西,想來是她們自己的。
阿秋被她突然說中心事,怔了怔,眼淚卻不聽話地涌了出來。
何苒一怔,繼而釋然,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見過很多來投軍的女子,她們有的沒有孃家,有的是在孃家過不下去,當然也有像阿秋這樣,不想再給孃家添麻煩的。
小梨自是不信。
揚州一帶的醬菜非常有名,配粥吃最是美味。
讀書人捶胸頓足,對天長哭,我那文章甲天下,冠蓋滿京華的桐城啊,竟然被叫花子給佔了,髒了,髒了啊!
府衙門外的熱鬧只是個別,此時此刻,整個揚州城也只有這一處熱鬧的所在,無論是店鋪還是民宅,全都關門閉戶,這場仗已經打了幾天了,百姓們也在家裡窩了幾天了。
茶水是溫的,茶葉卻並不名貴,江南百姓大多都懂飲茶,阿秋嚐出這是隔年的陳茶,用這麼貴重的杯子,卻喝隔年的陳茶,也不知道這幾位姑娘是什麼人。
阿秋搖頭,卻是不肯進來,口不擇言:“我該回家了,不給你們添麻煩,我回家去,真的,我這就回去,不進去了。”
那年她包下一條花船,叫了幾個花娘陪她在船上飲酒,好不樂哉。
所以就是因爲阿秋被夫家休了,她弟弟的親事也黃了,女方得知家裡多了一個被休棄的姑姐,索性便退親了。
她和流霞幾個都是從小就被挑去訓練的,她們學過如何殺人,如何下毒,如何解毒,如何刺探消息,可卻沒有學過如何做出一道好菜。
但是她哥和嫂子的想法卻不一樣:“阿秋,她們有沒有說給你多少銀子?要不要籤賣身契?她們出手很大方,要不明天我們和你一起去,和她講講價?”
她娘一聽就急了:“老大,你們這是什麼話?還要籤賣身契?你們是想把阿秋賣掉嗎?”
話音未落,只聽砰的一聲,小弟一腳踢翻了放在地上的板凳,衝着她娘沒好氣地吼道:“難道不應該把她賣掉嗎?你還要把她留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