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河已經沒有了和碧桃說話時的囂張,他佝僂着身子,倚着假山坐下,這裡滿是塵土,但卻是獨屬於他的角落。
俊河從兩塊太湖石中間的縫隙裡掏出一本書。
紅燭怨。
書頁上佈滿黑乎乎的手指印,俊河又在上面新添了幾個,他用一支燒了半截的樹枝,在紙上寫下一串奇怪的字符。
他從假山的山洞裡找出一隻紙鳶,紙鳶很簡單,就是在田字形的骨架上糊了一層紙,下面一條長長的飄帶。
皇帝以前在青州就藩,青州人喜放紙鳶。
皇帝在青州時,入鄉隨俗,偶爾也會放紙鳶,王府裡還收藏了幾個名匠珍品。
到了金陵,娘娘們深宮寂寞,皇帝又提倡節儉,不能聽戲,沒有歌舞,也不能出去踏青逛街。
娘娘們除了打打小牌,也就只能放放紙鳶了。
青州潛邸來的皇后和四妃經常放紙鳶,宮裡的其他嬪妃甚至宮女內侍,也紛紛效仿,皇帝偶爾看到空中飄蕩的紙鳶,還會讚賞幾句,因此,紙鳶便成了宮裡最盛行的活動,不分貴賤,人人都能放。
俊河的紙鳶最醜,飛得也不是很高,俊河喜歡去沒人的地方放,因爲那裡沒人會嘲笑他。
俊河拿着那根燒了半截的樹枝,把寫在紙上的字符抄在紙鳶的飄帶上,然後把那張紙揉了揉,塞進嘴裡吃了。
俊河又來到他常放紙鳶的地方,一名內侍看到他手進而拿着的醜紙鳶,笑着說道:“俊河,你給我十文錢,我給你做一隻好看的。”
這名內侍是青州人,他做的紙鳶,雖然比不上匠人做的,但是也比俊河的這隻要好。
俊河翻翻眼皮,拿着他的紙鳶往院牆那邊去了。
內侍呸了一聲,罵道:“一個掃院子的,還學人家放紙鳶,不倫不類。”
俊河的紙鳶剛剛飛起來,便一頭栽到地上,那名內侍遠遠地看到,哈哈大笑起來。
“什麼樣的人放什麼樣的紙鳶,又醜又笨的人,註定掃一輩子的院子。”
俊河假裝沒有聽到,他憋着氣,試了幾次,終於讓紙鳶高高地飛了起來,長長的飄帶迎風飛舞,光禿禿的紙鳶上只有一串奇怪的字符,像是畫壞了的花紋。
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仰起頭,看着那隻紙鳶,他叫小祥
身邊的小夥伴也仰起頭來:“這紙鳶和我做的一樣,嘿嘿,下次我也在飄帶上畫畫。”
小祥沒有說話,默默將那串字符記在心裡。
“我要去許願,狗蛋,咱們去老槐樹那裡許願吧。”
狗蛋:“好啊,我要許願讓我娘生個妹妹,這樣就沒人和我搶家產了。”
小祥:“我猜你娘一定想生個弟弟,給你做伴。”
狗蛋:“我纔不用一個小毛頭給我做伴呢,他是能幫我幹活,還是能幫我打架?
想要小毛頭,過兩年有媳婦了,讓媳婦給我生。
我不需要弟弟。
我娘想生,就生妹妹好了。”
小祥豎起大拇指:“通透,我不扶牆只服你。”
狗蛋傲然一笑:“走,咱們去老槐樹許願去!”
傍晚時分,何花像往常一樣來到老槐樹。
“荷花嫂子,又去買板鴨啊,今天來晚了,怕是已經賣完了。”有人和她打招呼。
何花抱怨:“臨關門時來了幾個客人,最怕這樣了,要打烊了來客人,唉,沒辦法。”
那人笑着說道:“做生意不就是這樣,客人來得多,你就賺得多,值得!”
何花笑道;“是啊,做生意,對,我去給槐樹老爺子拜拜,求他老人家保佑我多賺點錢,錢賺得多,才能天天吃板鴨。”
那人覺得有道理,這位荷花嫂子太愛吃板鴨了,而且只吃這附近的那一家。
何花擡頭便看到了那隻樸實無華的荷包,荷包掛到了這裡,宮裡有事了。
何花從袖子裡摸出一根紅綢條,她和廟祝借了筆,在紅綢條上寫了“出入平安”四個字,走到老槐樹下,使出全身的力氣向上跳去。
紅綢條被她掛在了樹枝上,順手摘下一隻花色樸素卻又熟悉的荷包收進袖子裡。
何花回到她那家小鋪子裡,鋪子外面冷冷清清,沒有了那些好大嬸,何花心想,得,老祖宗來了。
自從上次的事情發生後,何大當家便下令讓這位老祖宗代管金陵事宜,畢竟有些情報,從金陵送到京城,一來一回就要錯過處理的最佳時機。
就是這位老祖宗的脾氣唉,何花想想就頭大。
進了鋪子,果然,秀姑大馬金刀坐在那裡,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何花給秀姑見了禮,便進了裡間,從荷包裡取出一張畫着特殊字符的符紙,拿起那本《紅燭怨》,按照字符開始翻譯。
很快,何花在香灰上寫下兩句話,她把這兩句話牢牢記住,拂平香灰,去向秀姑報告。
聽完何花的彙報,秀姑沉吟不語,良久,她揮揮手:“行了,這裡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何花這好像是我的地方啊,我不在這裡我去哪兒?
幾天後的京城,何苒收到了錢家抄家的消息。
何苒嘆了口氣,錢家兄弟替新帝大把賺錢的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屍骨未寒,他們的大外甥就“大義凜然”地抄了他們的家。
那也是新帝的外家。
“何雅珉在做什麼?讓她來一下。”
一個時辰後,何雅珉領了差事,便急匆匆回到家裡。
何雅珉是個特殊的存在,何苒暫時未設通政司,於是便將邸報也交給了何雅珉和她的小組。
現在的邸報分爲兩種,一是晨報,主要以政令,以及各地衙門上報的民情爲主。
二是晚報,晚報更貼近民衆,貼近生活,也更具趣味性。
何苒的理想是每天都有晨報和晚報面世,可現在受排版和印刷的技術限制,晨報暫時只能是五日一期,晚報則是三日一期。
何雅珉的團隊也從剛開始的四人小組,發展爲三十人。
這些人大多都是從二考中臻選出來的。
晨報對今已經出版五期,晚報出版了八期,反響很大,效果非常好。
何雅珉沒有自己的衙門,她是在家裡工作。 之所以會這樣,則是因爲何苒認爲,但凡是搞文學的搞藝術的人,都不喜受約束,他們需要寬鬆的工作環境,才能迸發出無限的靈感。
再說,總不能讓熬夜繪圖的人還要996吧,據她所知,何雅珉和她的小組,就總是通宵達旦。
因此,何苒給何雅珉的是一座伯府,沒錯,就是錢家在京城的官宅。
這裡既是何雅珉的家,同時也是她和三十人團隊工作的地方,另外,府裡還僻出一塊地方做印坊,喜聞樂見的連環畫,以及最近的晨報和晚報,都是從這裡印出來,走向各地的。
何雅珉剛進府,就看到袁綱正準備出門。
晉王倒臺之後,袁綱便留在了保定,何雅珉有了自己的宅子,便寫信讓他進京,袁綱忸忸怩怩不肯來,杜惠知道後,罵了他一通,他這才扛着他那鐵板神算的牌子來了京城。
到京城後,何苒問他想做點什麼。
袁綱:我就想躺平等死,啥也不想幹。
何苒便隨他去了。
於是袁綱便每天哪裡熱鬧就去哪兒,混跡於市井之後,快快活活。
看到閨女,袁綱立刻整整衣裳,堆起一臉笑容:“閨女,去見大當家了?累了吧,快回屋裡歇着,我讓人給你煮了參茶,你可記着要喝啊,總熬夜可不行。”
何雅珉心中溫暖,她笑着點頭:“我會喝的,爹,你身上沒錢了吧,這些你拿着。”
說着,她從懷裡掏出一張十兩銀子的銀票,要往袁綱手裡塞。
袁綱說什麼也不肯要:“小看你爹了是吧,你爹出去壓根不用自己花錢,大把的人要請你爹我喝茶。”
他沒有吹牛,只要指着小孩子手裡拿的連環畫,說一句“這是我閨女畫的。”
或者拿一份晚報,指着最底下的何雅珉三個字:“我閨女,牛吧?”
然後,賣大碗茶的大嬸就會讓他喝個飽,然後來一句:“喝完就回家吧,大白天的,少做夢。”
還有那些讀書人,把晚報從他手裡抽走,一臉鄙夷:“回去照照鏡子,就你這樣的,也能生出才女?”
何苒手下的女官多以戰力聞名,比如何秀瓏,比如何小燕,以及新任錦衣衛女鎮撫何明月。
而以才名家喻戶曉的,只有何雅珉一人。
初時,還有人認爲她的連環畫難登大雅之堂,可是隨着晨報和晚報上,總編何雅珉幾個字出現在衆人面前,何雅珉才女之名便被那些讀書人們蓋章確認了。
無論何雅珉是什麼出身,她都不會是眼前這個瘋瘋癲癲的傢伙的女兒。
袁綱也不生氣,只要女兒肯認他,他就心滿意足了。
再三推辭,最終袁綱還是收下了女兒給的錢。
看女兒行色匆匆,大當家一定給女兒佈置了新的任務,他的女兒就是能幹,就是有出息,一女抵十子,哈哈哈哈哈!
袁綱大笑着走了,何雅珉莫名其妙,回頭還是要請江老太醫來給阿爹看看,該不會是在晉軍裡臥底的時候留下舊疾,傷到腦子了。
沒辦法,父女倆直到來了京城,才真正有時間相處,其實他們彼此還並不瞭解。
看到父親走了,何雅珉便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何大當家的確交給了她一個新任務,而在這個新任務之前,何大當家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無數女孩子用血淚寫成的故事。
那一刻,何雅珉恨不得把那人千刀萬剮。
她恨自己爲什麼那麼笨,拿不起刀掄不起劍。
可是何大當家告訴她:“你的筆就是你的刀,你的文字你的畫就是你的劍,去吧,拿起你的刀劍,穿破風雨,擊起萬千風浪!”
何大當家還給她指派了一個幫手。
“是誰?”她問。
何大當家說道:“他自己會去找你,到時你就知道了。”
兩個時辰後,何雅珉便知道何大當家給她派來的人是誰了。
柏彥!
“柏先生,怎麼是您?”說話的人不僅是何雅珉,還有團隊裡的年輕人們。
他們大多出自二考,全都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柏先生,這是等同帝師的人物。
他們剛到京城時,還聽人置疑過柏彥的學問,可是後來這些置疑漸漸消失了,柏彥不僅僅是一個讀書人,他還有軍功,他是收復魯地的大功臣之一。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柏彥會站在他們面前,站在他們這間亂糟糟的屋子裡。
柏彥微笑,對大家說道:“從現在開始,我也是你們當中的一員了。”
他又看向何雅珉:“雅珉大人,給我安排工作吧。”
工作,這是大當家經常掛在嘴邊的詞,現在他們全都學會了。
京城裡有十幾位姓何的大人,大家爲了區分,只好在大人前面加上了名字。
何雅珉便是雅珉大人,這稱呼初時覺得古怪,叫着叫着便也習慣了。
何雅珉猜到大當家給她派來的人,定然有些來頭,否則也不會由大當家親自指定,可是她做夢也沒想到,來的會是柏彥。
“好,柏先生,您跟我來,我給您講一講我們這次的任務。”
直到這一刻,何雅珉的心還在爲那些可憐的女孩子們而流淚,她還並不知道,眼前這位謙和端方的柏先生,便是其中一個女孩子的父親。
柏彥無比感謝何苒的安排,他從魯地回來之後,便忙於和戶部、兵部進行各項工作的交接,馮贊是大老粗,這些事情他不插手最好,他一插手保管越來越亂,因此,柏彥一直沒有回到昭王身邊。
現在交接工作終於完成,柏彥正準備來見何苒時,何苒卻率先讓人把他請了過來。
何苒讓他來協助何雅珉。
看到何雅珉眼中的不解,柏彥苦澀一笑,說道:“我家世代居住在青州,我有一個女兒,那年”
何雅珉如墜冰窟,她全身冰冷,雙拳緊緊握起,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迸出來的:“第一期的文案,就交給柏先生了。”
柏彥抱拳一禮:“柏彥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