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北原行去,旱災的影響逐漸顯現,土地乾涸龜裂,呼吸間都乾燥得讓人難受,夏淵看着沿路骨瘦如柴的百姓,看着兩個孩子爲爭半個饅頭一碗水而揪扯滾打,心中很不是滋味,眉頭一直緊緊皺着。
荊鴻問他,“殿下在想什麼,”
夏淵說,“我在想,所謂百姓疾苦,不身臨其境當真是體會不到的,如此悽慘景象,我一介不瞭解情況的外人尚且於心不忍,此地的父母官又怎能狠得下心來,日日見他們飽受煎熬,卻什麼也不做?”
“殿下的意思是?”
“水庫延誤工期之事定然要徹查,但我更要知道民怨的根源在哪兒,一會兒別讓人去通報了,我先親自去會會那個北原刺史,看他是真的鐵石心腸,還是另有苦衷。”
荊鴻目露讚賞:“殿下有這樣的想法,臣就放心了。”
夏淵撇撇嘴:“怎麼?你覺得我會不分青紅皁白,直接把那個刺史抓起來治罪嗎?那我跟朝堂上那些自以爲是的傢伙有什麼區別?再說了,不是你說的麼,不能被表面上看到的東西所矇蔽,要想得更深、更遠……”
夏淵伸長胳膊表現“更深更遠”,荊鴻順勢給他套上一件尋常百姓的衣服,笑道:“殿下真是深謀遠慮,英明神武。”
“你早就給我準備好了?”夏淵眯着眼在荊鴻臉上掃了一圈,“我就喜歡聽你誇我,你再誇我兩句吧。”
“沒得誇了,”荊鴻有些臉熱,給他整了整袖口,“去吧,你最喜歡的微服私訪。”
車隊停在了北原城郊,靠近嵐珊湖j□j的河牀,夏淵交代其他人暫時駐紮此地,方便給百姓施水施糧,然後自己先行離去,進了內城。
荊鴻組織衆人搭建了一個棚子,在這裡給百姓施水施粥,同時讓孟啓烈等人分發他們從蔗溪帶來的木桶,並教授使用方法。很快,不少北原城的百姓聞訊而來,青壯年提着桶去挑水,婦孺們過來幫忙煮粥,沒有哄搶也沒有吵鬧,事事有條不紊。
孟啓烈看到荊鴻濾水、劈柴、生火、煮粥,樣樣忙得妥帖,嘖嘖道:“沒看出來啊,你還挺有經驗的,以前還以爲你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只會說說大道理的書呆子呢。”
荊鴻笑了笑:“孟小將軍有空調侃在下,還不如去多挑兩桶水來。”
孟啓烈活動活動筋骨:“這就去。哎,輔學大人咱們打個商量,別喊我什麼‘小將軍’了成不,我好歹是個虎賁中郎將,被你們喊得一點威信都沒有了。”
荊鴻還沒說話,旁邊一個老婆婆顫巍巍地拽着孟啓烈的袖子哀求:“這位小將軍,這個桶……桶怎麼用來着?”
荊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孟小將軍,威信不是喊出來的。”
“……”孟啓烈無言以對,攙着老婆婆坐下,“大娘您在這兒歇會兒,這桶給我吧,我去給您挑水。”
老婆婆笑得見牙不見眼:“哎,好,好小夥子,當心着點兒,別摔了啊。”
“好嘞,您放心吧,給您挑滿滿一桶回來。”
堂堂虎賁中郎將就這麼光着膀子挑水去了,還有幾個神威隊的侍衛,也都脫了官服,甩着滿頭大汗幫忙,打井的打井,搬糧的搬糧,荊鴻望着他們的背影,不禁感慨:太子的身邊,不知不覺就有這麼多好兒郎了啊。
臨近晌午,越來越多的百姓來到嵐珊湖畔,他們人手不夠,隊伍卻是越排越長,荊鴻忙得一刻也不得閒,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到後來眼前都有些發花了。
一隻又一隻的空碗伸到他面前,他往裡面一勺一勺舀着粥,恍惚間,他聽到一個聲音說:“你賞我一口水米,我可許你一世榮華,跟我走吧……”
粥勺驀地掉進了鍋中,荊鴻愕然擡頭,面前是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他們全都舉着碗,眼巴巴地看着沉到鍋底的勺子。
並沒有說這句話的那個人。
沒有那個人。
“荊鴻?荊鴻?”
荊鴻看到夏淵在他面前晃動的手掌:“你剛剛……跟我說什麼?”
夏淵納悶:“嗯?我說什麼了?我剛回來啊,看到你在發愣。”夏淵看他臉色蒼白,很是擔心,“怎麼了?”
荊鴻動了動脣,回過神來:“沒事,粥勺掉鍋裡了。”
“掉鍋裡了?我給你撈出來。”說着夏淵摞起袖子,拿一雙大筷子夾起鍋底的勺子,在手上掂了兩下,“你是不是太累了?這邊我來吧,你去休息一會兒。”
荊鴻連忙攔着:“殿下,還是我來吧。”
夏淵佯怒:“我還微服私訪着呢,你別殿下殿下的叫我。別擔心,我見過刺史了,從他府上調了些人過來幫忙,人手足夠了,不差你一個。”
荊鴻四下看了看,確實比之前好了很多,便沒再推辭。
他靠坐在馬車中閉目養神,卻怎麼也無法入睡。那一聲幻聽還回蕩在耳邊,像是在提醒着他當年踏錯的第一步。
那年他和胞妹青婉剛出臨祁,恰逢甌脫大旱,殺人飲血的悽慘景象就在他們眼前上演,他們心下不忍,便藉着鏡語找到水脈,在集鎮上施水。
那時候,宇文勢下馬而來,一身落拓,卻對他說:“你賞我一口水米,我可許你一世榮華,跟我走吧……”
如今想想,這是多麼諷刺的一句話。
的確是一世榮華,就連他的死,也是死在了他恩賜的榮華里。
臉上傳來冰涼的溼潤感,荊鴻睜眼,看見夏淵在用打溼的巾帕給他擦臉。
夏淵道:“醒了?你臉上都幹得起皮了。”
荊鴻嘆道:“這裡水源緊張,水都是用來喝的,不能這麼浪費。”
夏淵挑眉:“那你今天喝水了嗎?”
“我……”
“我聽他們說了,你一刻也沒歇過,自己一口水也沒喝過。我現在就給你擦個臉怎麼了?是浪費了多少水?你要不想擦也行,這帕子就放這兒,一會兒就幹了,是不是就不浪費了?”夏淵把巾帕往旁邊一撂,甩給他一張賭氣臉。
荊鴻哭笑不得,拾起帕子,摺好了給他擦臉,從眉眼到下巴,從鼻尖到耳後,擦得一絲不苟:“這樣就不浪費了。”
夏淵的臉馬上就繃不住了:“你就哄我最拿手!”
荊鴻笑起來,結果嘴脣一痛,伸手一摸,竟然摸了一手血。
夏淵忽然眼中精光閃爍:“你看看,嘴脣都乾裂了,來,我給你潤潤。”
荊鴻有種不好的預感:“不用了殿下……”
“客氣什麼,這個不浪費水的。”夏淵啄了一下,又湊上去,用自己的舌頭輕輕舔着,吮去小裂口處滲出的血,一直到荊鴻嘴脣上的皮都被潤平,又趁機撬開他的牙關去佔便宜。
荊鴻被他抵在馬車壁上動彈不得,嘴脣上有些麻癢,大概確實渴得狠了,他不由自主地汲取着微帶腥甜的津液,舌尖與夏淵的相互勾纏。
正當夏淵處在興頭上的時候,孟啓烈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而且就在他們這一側的窗邊,嚇得荊鴻瞬間僵住,動也不敢動一下。
孟啓烈:“殿下,差不多了,咱們進城吧,北原刺史說住處都安排好了。”
夏淵磨了磨牙:“知道了,走吧。”
除了已經見過一面的夏淵,其他人見到這位北原刺史都是一怔,他們不敢相信,這刺史居然比外面的平民百姓還要乾瘦,皮膚也黑,三十歲的人看上去像是五十來歲了,要說他貪污了建水庫的錢,那真是沒人會信。
刺史一臉歉然地迎接了他們,告訴他們屋子不夠,要擠擠才能住得下。
夏淵很是隨和地表示自己不需要單獨安排一間屋子,跟荊輔學住一間就行。
與前幾日在蔗溪的豪華庭院相比,他們這次住的可說是簡陋至極,狹小擁擠不說,窗戶還是漏風的,而且這還不是刺史府邸,是刺史他老姨娘家,據說刺史府邸已經被變賣了。
夏淵沒有再與刺史詳談,只把送來的錢糧都安排給他,囑咐他一定要在工期內建好水庫。刺史感激涕零,直說北原有救了。
吃過一頓乾巴巴的晚餐之後,夏淵和荊鴻回了房,說了自己今天的收穫。
“要說這北原刺史,也可算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我剛進城的時候問了好些百姓,他們儘管餓得皮包骨頭,但對這個刺史卻沒有一句壞話。他們怨的不是他們的父母官,而是那些‘上面的大官’。
“我見了刺史之後,問起北原的情況,他只一個勁地嘆氣,不肯透露分毫,直到我表明身份,他才聲淚俱下地告訴我,不是他故意延誤工期,而是三年前的三十五萬兩撥款,到他手上的時候就只剩下二十一萬兩了。
“他上書陳情,送上去的一封封摺子卻是石沉大海。爲了填補那個巨大的空缺,他只能變賣自己所有的家財,四處籌錢,甚至貼了老姨娘家的幾畝地。
“因爲他不願意削減建造水庫的材料,所以最後錢還是不夠,水庫工程只能半半拉拉地停在那兒。好在他也不算愚笨,這兩年一直在調查那筆撥款的下落,雖然沒能扳倒他們,但也掌握了幾個人的證據。”
荊鴻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取了紙筆,在上面寫下了幾個人的名字。
夏淵看他寫完最後一個字,眯了眯眼:“當年接觸賑災撥款的人那麼多,你怎麼知道是這些人的?你用你們那個什麼鏡語算出來的?”
荊鴻笑了笑:“我已經不能動用鏡語了,我猜的。”
夏淵道:“多了兩個。”
荊鴻在最後兩人的名字上畫了個圈:“這兩個纔是拿了大頭的,只是北原刺史扳不動,我們也不能直接扳倒他們。”
“爲什麼不能?”
“因爲他們是聶司徒的人,你老丈人的手下。”
“……”夏淵怔了怔,將這張紙燒了,定定看着荊鴻,“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臣不知。”
“我在想,你這樣的人,不會遭天妒嗎?”
“什麼?”
夏淵手指繞着他的頭髮:“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龍登玄雲,神棲崑崙。能愈多而德愈薄,所以周朝製造的鼎上鑄着巧匠倕的圖像,讓他銜着自己的手指,來說明過分的智巧是不可取的。而你呢,你這樣的人,上天定然會後悔造了你出來,正所謂天妒英才,不就是這樣麼?”
荊鴻無奈:“扯到哪兒去了。”
夏淵振振有辭:“所以上天讓謝青折死了,奪走了你曾經的榮耀,你的半生心血,還有你的鏡語靈術。不過這樣纔算公平,即便這樣,你仍然是個禍害。”
荊鴻苦笑:“好了,別瞎琢磨了,再怎樣我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我也要吃飯睡覺,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安頓好夏淵,荊鴻輾轉了一會兒,仍然無法入睡。
他想,那一點也不公平,他被奪走的,遠遠不止那些。
半個月後,夏淵回朝,將此次調查見聞一一稟告皇帝。
那幾個有確鑿證據證明其貪污賑災款的全部移交德落寺收監,夏淵事先透露了一些內情給聶司徒,也算賣了老丈人一個面子,聶司徒察覺到苗頭,立刻將自己與此事撇清干係,於是名單上的另外兩個人失去了庇護,相繼遭到懲處。
北原刺史也受到了降職處分,但明貶暗升,至少他現在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得多。
這日皇帝來上朝之時,臉色十分灰敗,看樣子病情又加重了。旱災一事告一段落後,皇帝把另一件事提上了議程。
“今年年初,甌脫給五國都送去了邀請函,邀請五國皇族前去觀賞天下武鬥大會,這個什麼武鬥大會的幕後有蒙秦撐腰,其用心十分險惡。朕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決定應邀,派出一名皇子率隊前往,以彰顯我華晉大國之風,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陛下英明。”衆臣應和,不過接下來的問題很明顯了——
該派那爲皇子前去甌脫?
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年紀都太小了,肯定不行,那就只有在太子、安慶王和定嘉王之間選擇一個。
此時沒有人站出來諫言,因爲大家都知道,皇帝既然提出來,那心中定然已有人選了。
果然,皇帝道:“定嘉王從小尚武,武技也小有所成,朕認爲此次是給他一次歷練的機會。浩兒,你覺得怎麼樣?”
夏浩英姿颯颯地站出來:“多謝父皇賞識,兒臣定不負厚望!”
皇帝甚是欣慰,卻聽又一清亮聲音響起:“父皇,兒臣自請前往甌脫!”
太子這麼一攪和,原本和樂融融的氣氛頓時被打破。
皇帝咳了兩聲:“淵兒剛從北原回來不久,車馬勞頓,這段時日就好好休息吧。”
夏淵道:“兒臣不累。兒臣以爲,這次武鬥大會顯然是蒙秦設下的陷阱,三弟年輕氣盛,未必能妥善應對。而且若論武技,兒臣不在三弟之下,所以……”
聽到此處,皇帝忍不住笑了:“你?武技?”
夏淵道:“父皇若是不信,請讓兒臣與三弟比試一場再做定論。”
夏浩也來勁了:“好啊!我也想跟皇兄比一場。”
“胡鬧!”皇帝的火氣上來了,“這種事情有什麼爭強鬥狠的!”
“兒臣不是爭強鬥狠,兒臣……”
皇帝撫着胸口:“朕意已決,不要再說了!”
夏淵絲毫不退:“父皇,那個武鬥大會,兒臣非去不可!請父皇收回成命!”
“混帳!”皇帝拍案而起,身形晃了晃,險些摔倒。
朝堂上頓時亂作一團,這場爭論就在太監尖着嗓子的“宣太醫”中不了了之。
宇文勢道,不用擔心,他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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