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太子夏淵、太子輔學荊鴻、吏部侍郎陳世峰、虎賁中郎將孟啓烈,奉皇命押運賑災錢糧前往北原。這是皇帝第一次給太子委以重任,那些以爲這太子只是個擺設的人頓覺警惕,押運隊伍剛出皇城,不少勢力就暗中活動了起來。
安慶王從皇帝那裡接手了幾項內事的決斷權;定嘉王去了新兵營,說是要學習練兵之法;聶司徒去了城北駐軍軍營,拜訪張謙的兄長張德校尉;聶詠姬在朝陽宮足不出戶,但借身體不適之名請來了趙太醫,言談間提及皇帝的病情,甚是關切,趙太醫不疑有他,三兩句被套出了皇帝所用的幾味名藥。
然而朝中諸事,對於此時的夏淵來說,都無足輕重了。
夏淵這輩子第一次出皇城遠行,心中十分澎湃,死活不肯坐在寬敞舒適的官轎裡,非要騎馬親自護衛賑災錢糧,只留了顧天正等五個神威隊員做近侍,其餘人馬都讓孟啓烈調度去探路、殿後、看守和隨時清點物資。
好在這一路也沒碰上什麼大波折,原本探路的人說有可能碰上肆山的盜匪,夏淵在路過肆山地界的時候還特地加強了守備,誰知人家盜亦有道,放話出來,說賑災的錢糧不搶,就這麼放他們安然通過了。
肆山匪是當地最大的匪團,他們都沒動手,其他小山寨的就更不敢動手了,對此夏淵還有點小失望,私底下跟荊鴻抱怨說:“一點都不驚險刺激。”
氣得荊鴻敲他腦袋:“沒你這樣的,還巴着被人搶不成!”
夏淵嘿嘿樂了兩聲:“我這不是說笑呢嘛。”
這一夜他們沒能趕到臨近的小鎮上,就在一處山谷開闊地安營露宿了,荊鴻陪着夏淵睡在主帳中,剛纔還說着話,一扭頭夏淵已經睡着了。
離開了宮中養尊處優的生活,夏淵的臉上多了些風塵僕僕的疲憊。荊鴻看着他日漸成熟的輪廓,欣慰的同時,又有些別樣的情愫。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與夏淵的關係,從最開始的亦師亦友,到後來的愧疚仇視,再到如今的背德糾纏,他也分不清了,究竟是誰在依賴着誰。
他伸出手,輕輕順了順夏淵額前的碎髮,也不知夏淵是夢是醒,哼哼道:“荊鴻……”
荊鴻小聲迴應:“臣在。”
夏淵卻又沒了動靜。
荊鴻笑了笑,兀自攤開地圖,計算着明日的行程安排,不一會兒,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夢囈:“荊鴻……你快睡,我守着你……”
荊鴻霎時僵了手腕,筆梢在紙上暈了一點墨跡。
從前都是他守着一個人,守着一座城,守着一份註定要斷送的念想,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有這麼一個人,把他守在了自己的夢裡。
如此傻,又如此令人動容。
數日後,他們到達了蔗溪,按照計劃,他們要在這裡借兩千一百石糧食,運送去北原。
蔗溪刺史聽到風聲,一早就在城門口候着,愣是從早上等到傍晚,獻足了誠意,拍足了馬屁,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夏淵迎了進去。
夏淵本想立刻將借糧的事情落實,但刺史沒給他這個機會,直接把他們安排到了城中最豪華的酒樓,擺了幾桌豐盛的宴席招待。
一桌子的大魚大肉,吃得夏淵喉嚨發膩,蔗溪刺史頻頻敬酒,幾乎跟每個人都喝了一輪,惟獨夏淵不肯端杯,弄得刺史很是尷尬,舉着酒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荊鴻見他臉色不大好,知道他在想什麼,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夏淵臉色稍稍緩和,這才斟了酒,與蔗溪刺史碰杯,一飲而盡。
蔗溪刺史是個官油子,一下子就看出來,這太子不好巴結,但太子旁邊那位說話很有分量,當即給手下一個眼神示意,那名手下便不知退到了哪兒去。
酒足飯飽之後,他們在刺史府住下,說來這刺史府雖然不大,給他們安排的房間卻是考究又精緻,院子裡亭臺樓閣樣樣俱全,夏淵依舊是板着一張臉,進了屋就讓顧天正和蕭廉守在房門口,除了荊鴻不允許任何人進來。
衆人安歇下來之後,荊鴻敲響了夏淵的門:“殿下,是我。”
夏淵聲音沉悶:“進來。”
荊鴻坐到他面前,溫聲問道:“殿下今日爲何不肯喝刺史敬的酒?”
夏淵目光忿忿:“我爲什麼要喝他的酒?你看看他這個樣子,一看就是個大貪官,我不跟這種朝廷的敗類喝酒!”
“他什麼樣子了?殿下怎樣看出他是個大貪官的?”
“你沒見到嗎,光是迎接我們的排場就擺得那麼足,馬屁拍得我都快噁心了。再看那個什麼醉仙樓的菜,樣樣都是山珍海味,這吃的可不都是民脂民膏麼。還有他這座府邸,快趕上我的朝陽宮了,我自己的房間都沒這裡敞亮,我那兒的亭子假山都沒這裡的好看。要說他不是貪官,誰信啊!”
“殿下就憑這些,覺得他是貪官?”
“這還不夠嗎?”
荊鴻笑了笑:“殿下,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夏淵知道他要開始說教了,撇了撇嘴:“你想說什麼?”
“殿下說蔗溪刺史今天排場擺得足,這是他爲了向我們表現誠意的方法,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又都疲憊不堪,原本就不適合談論正事,他如此接待我們,雖說有巴結之嫌,但也無可厚非。”
夏淵嗯了一聲,讓他接着說。
“至於醉仙樓的這頓飯,在臣看來,他有兩個用意。一來是想熟悉一下我們這些隨行的官員,他是官場中人,想要仕途通達,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二來也是想讓殿下你吃個定心丸,展現他大方的一面,讓我們對借糧的事心中有數。”
“照你這麼說,明日借糧的事不會有什麼問題咯?”
“應該是的。”
夏淵還是有點不服氣:“就算你前面說的都有道理,那我說的第三點呢?他這座奢華的府邸怎麼說?”
荊鴻道:“不知殿下進城後有沒有注意到,蔗溪的百姓住家、酒樓茶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精緻。雕花門樓、假山造景、石刻雕像,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不少,可見不是刺史一家這樣,這裡的百姓生活習俗就是這樣,他們喜歡精緻的東西,也擅長做這些工藝,這恰恰說明了,他們是富足的,而沒有遭到欺壓。”
夏淵回憶了一下,似乎真的是這樣,可是:“那你也不能斷言他不是貪官啊,清官不是都應該克己奉公、穿着樸素、住處簡陋嗎?”
荊鴻笑了:“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爲官之道,有些官清廉是清廉給別人看的,有些官富裕也是富裕給別人看的。真正的好官,不是要看他自己過得有多清貧,而是要看他的百姓有多富裕。”
夏淵沉默,他有些明白了。
荊鴻頓了頓,問道:“殿下,你知道臣爲何要與你說着些嗎?”
夏淵看着他,搖了搖頭。
荊鴻拿出一樣東西:“因爲我收了刺史的賄賂。”
夏淵一下愣住了,瞪大了眼:“你?收了賄賂?”
荊鴻頷首:“是的,我之前回到住處,蔗溪刺史便派人送來了這個,大概是想讓我在殿下面前說說好話。”
“……”夏淵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荊鴻因爲收了人家賄賂所以來給人說好話?這事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也正是因爲看到了這樣東西,我才斷言這個刺史並不是一個貪官。”
“嗯?這是什麼?”
“這是一隻機關小雞。”
“……”夏淵再度愕然,“啥?”
送賄賂不送金銀珠寶,不送名駒美女,送個啥機關小雞?
那是一隻那個木頭做的小雞,荊鴻把它遞給夏淵:“殿下來試試解開這隻小雞肚子上的機關鎖吧。”
夏淵本來是很不屑一顧的,心想這種小孩兒的玩具有什麼好玩的,結果花了好長時間才解開那個機關,剛一解開,那隻小雞居然搖搖擺擺地走了起來,把夏淵稀罕的不行:“哎?這個好玩兒,回去帶給瑜兒玩!”
荊鴻看着他孩子一般的笑,不禁感慨這個刺史着實有心:“殿下,刺史送我們這個,並不是單純來巴結諂媚的,他想要給我們看的,其實是蔗溪的三大寶貝。”
夏淵興致勃勃:“哦?哪三大寶貝?”
“機關鎖、雕花木、竹筒雞。”
“原來如此。”夏淵會意,“金銀珠寶不過是些看過就忘的東西,他想讓蔗溪給我們留下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讓我們看到這東西就能想起他來,也能想起蔗溪百姓最引以爲傲的那三樣寶貝。”
“正是。”
夏淵嘆了口氣:“荊鴻,看來我還是太嫩了,這些東西一點都不懂。”
荊鴻安慰:“殿下只是缺乏經驗。”
夏淵又撥弄了一會兒那隻機關小雞,看它在桌上搖搖擺擺地走着,忽然道:“荊鴻,明日談妥借糧的事情之後,咱們空出半天來逛逛蔗溪吧。”
荊鴻想了想,估計事情談妥之後,裝糧搬糧還需要一段時間,確實能空出半天來,便道:“也好,殿下難得出來一趟,多玩玩也是可以的。”
夏淵佯裝正經:“什麼叫玩玩,我這是體察民情!”
夜深人靜,雲來客棧的小二忽然給一陣風吹醒,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就見大堂的門是開着的,他走過去把門關好,撓了撓頭道:“哎?我記得我關門的啊……”
二樓廂房中,一人身着黑衣,帶着滿身涼意,顯是剛從外面回來,他恭敬跪下,對着另一人稟報:“君上,他們今日傍晚入的城,現在就歇在刺史府中。”
“那人也在麼?”
“應當是在的,張謙說那人是隨行之一。但天色較晚,屬下看不太清楚。”
“他在就行了,他是太子輔學,明日跟着太子,自然能見到他。”
“是。”黑衣人想了想,問道,“此事交給屬下來做就好,君上何必丟下國事,親自跑來一趟?”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烏足金錐,看着它被月亮鍍上的一層銀光,聲音低沉:“因爲我……等不及了啊。”
驚鴻一瞥。